你的血比药还冷。
楚剑衣,你冷血,你无情。
楚剑衣僵在原地,半空的手也呆着不动,留不住那人跌跌撞撞离开。
夕阳拖拽下,杜越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走路不稳,影子也摇摇晃晃。
有时晃到楚剑衣脸上,挡住了光线,把她整张脸都笼进成片的阴影里,阳光照不亮一点。
“孽障!他可是你亲爹!”
“血浓于水!你的血莫非比冰水还冷!”
七年前的责辱谩骂,终于逮到这条刚解冻的河水温又降,带着足以令河道壅塞的冰凌,再次撕开未曾愈合的伤口,要她痛感凌汛。
可陈年的痛她早就麻木,冷血的指责也未随离家而停息,楚剑衣听腻了别人说她玩世不恭,冷眼人间,也习惯有人气急败坏地骂她无情无义。
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
楚剑衣向来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
可这次能问心无愧吗?
为了所谓的机缘,便能罔顾杜越桥意愿,将她带至凉州。
又因璇玑盘的玄乎指示,强行要她上擂台,同彪悍的郑五娘对擂。
结果呢。
杜越桥被打得奄奄一息,搂进怀里时手骨快被打碎,右腿已经骨折,要不是她随身带有灵药,恐怕杜越桥这会已经到阎王殿报道去了。
这时楚剑衣终于反应过来,杜越桥不是累赘,不是哭丧精,更不是没有灵魂、任人摆弄的一截木头,她是人。
活生生的人,会笑,会哭,会难过,也会痛,是肉长的人。
从江南到关中,再到凉州,迢迢千里,背井离乡,没人来问杜越桥愿不愿意,衣裳单薄冷不冷,重明飞得高怕不怕。
她总是厌烦杜越桥那张沉得能出水的脸,却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委屈,身不由己。
无端地,楚剑衣又想到,如果杜越桥娘亲还在世,看到女儿被打得不成人样,会不会很着急,跑得连鞋都掉在半路,也要不顾一切把女儿抱进怀里,抱着她哭嚎。
我的崽,命怎么这么苦。
那也许只是个粗鄙的村妇,但如果知晓女儿要面对郑五娘那样庞然巨人,也会奋不顾身地张开双臂,像母鸡一样把女儿护在身后。
也像,她的阿娘。
天底下只有没娘的孩子,才会任人欺负,随人摆布,过路的狗都能咬上一口。
她在欺负杜越桥没娘。
欺负杜越桥离开了桃源山,离开了海清,无力自保、无依无靠。
楚剑衣没有再追,直到杜越桥踉跄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才发觉胸口闷得要命,扶着被呕过血的柱子慢慢蹲下,白衣被血脏污了,毫不在意。
发烧未愈,又添新伤,杜越桥脚下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走过一条街,有孩子好奇想扶她,被父母拉了去,也有阿婆咂嘴造孽,没有人来帮她。
心中有愧的人比她行动更慢,等杜越桥拐过街角,楚剑衣才迟缓从巷尾走出,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盯着杜越桥有惊无险回到客房,楚剑衣停在她门口,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再三,最终扣响房门:
“杜越桥,是我。”
里面没有响动,就连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也听不到了。
沉寂了好久,屋里的人终于从喉咙里生生挤出四个字:
“不准进来。”
但门开了,人也进来了。
杜越桥烧得头脑发胀,心里糊糊涂涂,进屋的时候根本记不起关门。
屋里没有开窗,夜压下来,都是黑沉沉的,只有从门外透进来一线光亮,照着被子里窝着的那团,像只蜷缩的小兽,一抖一抖的。
楚剑衣关上门,点燃油灯,把整间屋照得通亮,也照出杜越桥用棉被包着、呜咽颤抖的影子。
她走到床前弯下腰,伸出手想要抚摸杜越桥拱起的背脊,但这人被触碰的刹那,驮着自己的龟壳往里挪了两个身位,已经挨到墙了,还不停缩着蹭着。
赤裸裸、明晃晃的嫌弃。
被嫌恶的人果然没再碰她。
杜越桥躲在被子里,憋着泪水,竖起耳朵探测外边人的动静。
没有脚步声,楚剑衣从来走路跟鬼一样没声没息,没准已经出去了。
但也听不见开关门的声音。
所有声响都匿迹了,只有彻底的属于黑夜的安静。
真出去了?
瘦小的身体停住发抖,杜越桥吸了吸鼻子,悄悄从下面掀开一条被缝,想证实这个不那么希望成真的猜测。
下一刻,她突然腾空而起,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环住,连同藏身的被子一起,稳稳落到楚剑衣大腿上。
杜越桥仍保持着在床上的匍匐姿势,所依赖的被子也原样盖在身上,像个大饱满的馄饨,被楚剑衣拿捏住。
“放开我!楚剑衣,放开,别碰我!滚!”
没有视线,她在漆黑中如临大敌,企图盲拳打死老师傅,哪里能踢、能踹,哪里能打、能捶,用尽了各种招式,刚好的右腿都被她使出无影脚,在仅有的保护罩里挣扎着,叫骂着,耗尽了力气。
有的拳脚落空了,有的结结实实打在人身上。
可恶的楚剑衣不动如山,无声把所有精神上、身体上的攻击都忍下,倒显得她像只被逮住的小老鼠,徒劳地乱扭动。
终于杜越桥什么折腾人的法子都用光了,快要缴械投降了,又想到自己命途悲惨,因楚剑衣发烧,被楚剑衣推上擂台送死,现还像个俘虏以如此屈辱的姿势被她把玩在腿上。
什么姿势?
像闯了祸被娘扒掉裤子,压在腿上打屁股的姿势!
楚剑衣居着上位的优势,小人得志!
她决心不让楚剑衣威风得意,于是双手掐起楚剑衣腿上一块肉,带着数天来积攒的怨气,狠狠咬下去。
“唔——”楚剑衣咬碎银牙,到底忍住没把杜越桥丢到地上。
她忍下杜越桥的辱骂踢踹,全凭着蓦然升起的同情,谁知道这姑娘竟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方才踏进幽暗的房间,楚剑衣有一瞬间恍惚,恍若又回到楚家的阁楼,老旧、昏暗。
那时她刚回到楚家,囚禁于阁楼,裹着翻出来的烂被褥,同眼前的杜越桥一样,把自己藏在里面,以为就能与那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隔绝。
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饿眼昏花中,看到有个人朝她走来,一下子是阿娘的模样,一下子又变成爹爹,还变成捉她的黑衣人,她吓坏了,赶紧又缩回自己的被窝,蒙着脑袋希望那人看不见她。
那是她的鸿影姐姐。
楚鸿影知道她害怕,就把小剑衣抱进怀里,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脊,安慰她不怕,有姐姐在。
不怕,有姐姐在。
当日她救下杜越桥,这人开口第一句不就是“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师尊。楚剑衣。你的血比药还冷。
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等杜越桥松开嘴,也不去咬另一条腿了,热热的眼泪掉在腿上逐渐变冷,等杜越桥情绪稍稍平复了,楚剑衣才尽量平心静气地开口:
“杜越桥,我们好好谈谈。”
谈谈我们之间怎么变得如此难堪,谈谈你心里藏了多少我未曾看到的委屈。
被子里的人儿止住哭泣,就在楚剑衣以为杜越桥肯听她说话时,猝不及防的一脚,隔着被子正中她面门。
脚底的触感明确告诉杜越桥踢中了什么,她定住了片刻,选择在楚剑衣发怒前赶人出去:“你出去,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出乎意料,这冷面菩萨真持着菩萨的定力,没有怒火冲天,也没有把她摔地上,而是——
钳住杜越桥的手脚,但不过片刻又松开,那只战敌无数的大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般。
楚剑衣搂着她,换了个姿势,让杜越桥躺在自己怀里。
当年,楚鸿影便是这样抱着,柔声哄着初来乍到、撒泼蹬腿犟如牛犊的小剑衣。
楚剑衣学着楚鸿影那样,一遍遍摩挲她的小兽的脑袋,也像在安抚小时候的自己,温声道:“不是要责怪你,师尊知道你委屈,今天是师尊考虑不周。”
她顿了顿,接着很诚恳地说,“我们谈谈,越桥,说说师尊哪里做得不对,好吗?”
隔着一床被子,外面亮堂,里头黑暗,楚剑衣看不到杜越桥的神情,也不能从肢体动作中感受徒儿的或怒或悲,因为杜越桥没有再乱动,她静静地趴在师尊腿上,只有肩膀很轻微的耸动。
一滴,两滴,徒儿的泪水有黄豆大,从只几滴到泪水如注,哽在喉咙的哭声也不再逞强,同肩头的耸动一齐变大,最终放声大哭,所有委屈倾泻而出。
轮到楚剑衣不知如何应对了,只好一刻不停地从后颈抚到脊背,为徒儿顺气。
“好。”她听到杜越桥闷闷哽咽的声音,说一句顿一下,“我、我同意跟你谈。”
温热的手抚背不歇,楚剑衣轻轻地开口:“是不是师尊逼你上擂台,才这么伤心?”
棉被裹着的脑袋重重点了点,然后又猛然摇头,“不。”
“那是为何?”
是问也不问,就把人带到凉州?
是除去了妖气,还不放她回桃源山?
还是这一路总在凶她?
楚剑衣有条不紊地在头脑中寻找,许多未曾关注的细节此刻纷纷跳出来,一件一件,不用搜肠刮肚,就这么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但杜越桥的回答非常简单且幼稚,幼稚到楚剑衣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鸡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