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顿躺在毡房内闭目养神。
远处隐隐传来喧闹的歌舞声和笑声,可以想象到一大群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的热闹场景。
单于娶亲,如此重大的日子,就算是没有受邀参加宴会的人也会饮酒作乐直到深夜。
所以这种时候的夜深人静之时,人们往往比平日里睡得更加沉,更没有防备。
十分适合发动兵变的日子。
其实暗杀才是成本最低的,但昆泰近年来一直在招纳贤士,他手下近卫如今实力几何无人知晓,今日搏斗场上的刺杀事件也进一步证明了暗杀这条路行不通。
先前合顿已经跟其他两个王与四个骑兵首领谋划好了起事事宜。他们各自发出密令给分散在外的亲信部队,以急行军的形式在今日破晓前集结,在昆泰部下战力最薄弱的时候发动进攻,速战速决。
原本计划是如此。只是有了搏斗场上那一出,同意起兵的人,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今自己身负重伤,合顿直觉他们的兵马今晨或许不一定会准时到达,甚至还极有可能临阵倒戈。
不过,对目前的他来说,可能一夜无事才是最好的可能。
毡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合顿睁开了双眼,那人果然来了。
只听门口两声哽在喉头的哀嚎声,下一刻,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天生轻微佝偻,却仍旧给人精壮干练的感觉,正是他曾经最信任的手下。
“疏勒。你果然来了。”沙哑的声音平静无波,不悲不喜。
他在搏斗场上九死一生时,他的手下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救援,那时他就猜测到了疏勒或许已经不再是他最忠诚的手下,甚至也预见到了,今晚他极有可能会来给他来个致命一击。
而他余下的近卫加在一起,也不是疏勒的对手。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必死局,若他愿意,他可以先一步投诚昆泰,如此情况下,昆泰定会保住他的性命。
但他不愿意做昆泰的狗。
弱肉强食,本就是北狄人的生存法则,他宁可献祭自己,也要守护这样的野性生存法则。
北狄人若是失去了血性,那便不再是北狄人。
所以即便疏勒背叛了自己,他也更希望疏勒赢。
冷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赤日王今日竟沦落到需要中原人搭救,着实有损我北狄威严。但属下有办法成全您的体面。”
合顿猛咳了几声,口鼻里弥漫着血腥味,他哈哈一笑,道:“我懂你的意思。所以我躺在这里,等着你过来。”他合上了双眼,道:“来吧。”
疏勒从腰间掏出了那把精致的小弯刀,缓缓道:“赤日王,值得我拔出这把弯刀。”
刀与衣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合顿最靠近肺腑的一刀伤口被再一次割裂开来,合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表情甚至可以用安详来形容。
鲜红的血液自刀尖低落,疏勒用合顿的衣料将其擦拭干净,而后收刀入鞘,将其插回了腰间。
他在原地伫立片刻,而后走出了营帐。
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他自己人,地上的血迹也已经被他得力的手下清理得不易察觉。
他走向了灵泉王的毡房。
灵泉王是昆泰爷爷次子的长子,比昆泰年长十五岁。
灵泉王在父亲那辈曾被昆泰的父亲,也就是上任单于边缘化,所以这一脉对阿尔泰也有些敌意。昆泰虽与阿尔泰同父,但因给予了灵泉王足够多的承诺,便暂时成功将他收入了麾下。但就北狄未来发展方向来说,他与合顿意见相投。
合顿虽也出身贵族,但如今的地位是他一步一步拼搏来的,而灵泉王则是直接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大量兵马,虽自身实力比合顿低不少,但因重情重义,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兵马对他十分忠心,跟随昆泰出走之后,便成了实力仅次于昆泰和合顿的第三强大的势力。
合顿找他谋事之时,他是最先响应的,也正是因为有他的响应,其他几个王才会安心站队合顿。
但他也是白天昆泰在解决了此刻之后,最快跟着欢呼“天佑单于”的人之一。
今日他已经见识到了昆泰与合顿各自的实力,加之大晟使团卧虎藏龙,若是再按照原计划行事,那简直就是在找死。不光不能按原计划行事,甚至连他们曾经有过这个计划这件事,都断不能让昆泰知道。
通报的人说是疏勒来访,灵泉王眉头一皱,直说不见。拒绝的话还未传下去,却见疏勒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暂停计划一事,他与冷川王及另几个骑兵首领心照不宣,合顿定然也是心知肚明。况且他都那样了,难道还想起事不成?这不是拉他们一起去死吗?
灵泉王脸色一冷,“疏勒你什么意思?一日劳顿,本王此刻已经很累了,来人,送客!”
疏勒却掏出了一把染血的小金刀,无声地递给了他。
这是合顿的信物,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只是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灵泉王自然是见过更骇人的血腥场面的,单单一把染血的匕首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此刻疏勒掏出来了一把这样的匕首,灵泉王隐隐觉得不大妙。
果不其然,只听疏勒沉痛道:“赤日王重伤不治,方才已经咽气了。”
“什么?”
他现在虽为了自保急于与合顿撇清关系,但这在他看来只是暂时的,而对于合顿本人,他心中自然是欣赏的,至少以前是如此。
虽然合顿今日落败,还需要被中原人所救,着实太不好看,但得知合顿死讯时,他心中最先涌现的感情,仍旧是惋惜。
如此,此刻面对这位前来传信的合顿亲信,他态度一下和善了许多。
既然合顿已死,那先前谋划的谋反之事应当都已经烂在肚子里了。没有了这一层担忧,他觉得于情于理都应当去看一眼合顿。
疏勒便将他引去了合顿帐中。
途中经过了刺客养伤的毡房。毡房外布置了重兵把守。疏勒啐了一口,道:“杀害赤日王的刺客倒叫他派这么多人保护着!”
灵泉王深深叹了口气,叹道:“赤日王的丧讯可有通报给单于?”
疏勒道:“未曾,属下想赤日王最想见到的应当是您。”
灵泉王默然不语,只低头往前走。
灵泉王即便见惯了尸体,在见到往日意气风发的赤日王苍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时,心中依旧骇然。他上前牵住合顿的手,单膝跪地,将它抵至额前,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这是北狄人安魂的咒语。
疏勒在一旁默默等候。
待灵泉王礼毕,疏勒问道:“灵泉王难道就这样让赤日王枉死不成?”
一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他的,拷问着他的内心。
灵泉王自然为合顿之死而惋惜,但说到底不过是英雄老矣,北狄人一向信奉弱肉强食,合顿之死虽可惜,但也算死得其所。
疏勒见他不答,继续道:“今日单于是如何偏袒中原人如何对待赤日王的,大家都看在眼里。末将只是稍微提了一句,他便气急不许末将再开口。原本他就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与大晟和亲,如今看来已经被大晟的公主迷得丢了魂儿,只怕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如此,要叫赤日王如何安息?难道我们跟着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看他成为大晟臣子不成?”
他说的,也正是灵泉王所担忧的。
他皱眉不语,半晌终于开口道:“那我们又能如何?今日场上他昆泰如何威风你也看到了,先前本就是我们低估了他,现在我们又失去了赤日王,就算我有心起事,实力悬殊,难道不是自取灭亡?”
疏勒却道:“今夜若按原定计划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并非毫无胜算,可若是等昆泰进一步被大晟人蛊惑,那赤日王的下场,就是以后我们所有北狄人的下场!!”
见他依旧不语,疏勒冷笑道:“若是灵泉王早已没了北狄人的血性,那便算了。反正疏勒已经按原定计划发出了信号,赤日王部的精锐已经在往王庭赶了。”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灵泉王叫住了他:“我也会发出信号,其他几人我也会去劝说,一起按原定计划来。”
月亮西沉,四下归于寂静,偶尔能听到夜莺的吟唱,在广阔的草原上,显得有些苍凉。
突然,远方传来了不属于这个时间该有的马蹄声。
昆泰帐中,散落在矮床上的青丝纠缠在一起,云晖睡得正熟。
昆泰听到外面的动静,几乎瞬间坐了起来,上衣将背上的红痕遮盖好,又覆上了兽皮大衣和软甲,将弯刀长刀等都别至腰间。
云晖感知到动静,也微微睁开了眼。
即便昆泰正如有人闯入领地的兽王一般眼中充满了戒备与凶狠,看向他的妻子时,眼神仍旧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他将心腹叫了过来,命他们赶快带着阏氏去大晟太子那里。
其实是去鲁阳公主那里。他得到的消息,鲁阳公主以叙旧为由带走了大晟太子,之后太子就没有再回来过。
他从一些零星的线报推测出合顿近期可能会有所行动,原本以为擒贼擒王,合顿出事了他们便肯定消停了,但下午看疏勒的反应,他却又有了种事情怕是不会这么快结束的预感。
而鲁阳公主晚上就匆忙将大晟太子带走了,便更印证了他的这种预感。
他虽不服气鲁阳公主,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时候她对时局的判断对人心的拿捏,都极其准确。
所以他便暗中布置好了军队,准备营帐。
但另一方面,大晟的公主只有交给大晟的人他才放心。于是他派人跟踪了鲁阳公主,打探到了他们今晚驻扎的地方。
虽然仍旧不知道他们这次到底带了多少人,但这都不重要,毕竟要是真打起来,她不可能帮任何一方。若是想要趁火打劫,将双方都收割了,那也只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