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若眼角滑落一滴泪,即便过去再久,那道伤口下头仍是一片血肉模糊,只消轻轻碰触,依旧会痛得她喘不上气。
司韫毋需转头都能想象到她眸中的痛楚,连他这个看戏人都忍不住揪心压抑,而况是她这个戏中人,司韫抬手搂紧她肩膀:“郗若,难受的话,我们不看了。”
郗若哽着嗓子佯装从容道:“怎么?你不是想知道结局吗?前面大段路都走过来了,被最后这道坎绊瘸了?”
司韫心疼地带她进怀里,双手拢紧她,附耳道:“郗若,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什么,没人会笑话你的。”
郗若没搭话,没一会儿司韫感觉自己的肩头?出一片湿凉。
段昭奕扑跪在小郗若身边,看见她胸口的箭矢支棱着地面使她只能侧趴,他颤抖着手把她扶起来,让她倚靠着自己,小郗若已然无力挣扎,惟有用充斥着滔天恨意的眼眸死死怒视着他。
段昭奕眼中徒留无力回天的伤悲,他双眼通红轻笑了下:“郗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恨之入骨,恨也好怨也罢,留有命在才能手刃仇人不是?我马上带你到蒋世斋,随后要刹要剐都随你,可好?”
说着小心翼翼抱起小郗若,段昭奕还没站直身子,便瞅见小郗若眉头紧皱,脸现痛苦之色,只见她的手死死攥紧小郗毓的衣袖,他抱她起来时抻到她的伤口了,段昭奕立即又跪倒下去:“你不愿跟郗毓分开是吗?也好,我让人请蒋大夫过来,省得你来回奔波受累。”
话毕转头朝着小厮厉喝:“立即带蒋大夫过来!还有,让他们滚!”
话音刚落,骑兵们无需小厮开口撵人,一个个的纷纷打马离开,看到眼前这一幕,即便再迟钝的也咂摸出些许意味来了,他们唯恐卷入段相爷父子间的冲突,两位可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显赫人物。
小厮望着大队骑兵转眼消失在目极尽头,除了一死一伤一跪三人,只余他一人,他不敢磨蹭硬着头皮上前道:“公子,郗姑娘恐怕……”
段昭奕怒吼:“我让你去就去,哪来的废话?”
小厮不吭气了,但也没听令回去请大夫,回大都请大夫往返起码要一天,难不成让大夫到阎王殿抢人?
小郗若左手艰难地抬起来,段昭奕握着她的手:“郗姑娘,你想做什么?让我来。”
小郗若一声不吭,只拼命挣脱他的束缚,无法避免地拉扯到伤口,痛得她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止不住地颤栗,段昭奕慌忙松开她的手:“你别生气,郗若,你要做什么随你就是,别抻着伤口。”
小郗若左手探伸到右袖口处,那儿绑了个结,她试图解开系结,但忍受剧痛努力了好几回系结依旧完好如初,她无力地垂下手,粗重喘息良久,额间满布细密的汗珠。
小郗若休息够了,再度抬起左手,段昭奕赶在她之前快速解开系结,小郗若权当他不存在,她左手探进袖口摸索了一会儿,收回时手里攥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小郗若捧着苹果珍而重之地仔细端量,俄顷张嘴狠狠咬了一大口,眼眶瞬时决堤泪涟涟,小郗若觉着苹果的滋味太古怪了,又是酸甜又是苦涩,她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送回小郗毓手里,但差着少许总也够不着,她拼命往前探身,段昭奕生怕她又吃痛,连忙探身过去捧起小郗毓的手,小郗若把苹果塞进小郗毓逐渐僵硬的手心,满脸泪水含笑哑声道:“义兄,苹果真好吃,一点儿也不酸!”
小郗若身子骤然不受控制的猛烈抽搐几下,随着抽搐的止息,剧痛似乎也离她远去,她面容平静地仰头打量了会儿段昭奕,不带任何感情宛如诅咒般一字一顿道:“段公子,愿我与你永生永世再无牵缠。”
小郗若神情平静,语气淡然,不带纤毫怨恨,但她的话字字泣血,段昭奕听来每一个字都如利箭穿心!
段昭奕怔愣许久,末了神情恍惚地呢喃:“郗姑娘,你恨我吧,你恨我一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恨我也随你……可好?”
小郗若没有回应,段昭奕徐徐回神,他凝眸看着小郗若,她侧着头看向小郗毓,笑意粲然,眼中……一片死寂的黯淡。
段昭奕愣了下,旋即转头朝小厮怒吼:“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郗姑娘等得都睡着了!蒋大夫呢?”
小厮惊得颈后凉飕飕的,段昭奕要是得了失心疯,他脑袋不得跟身体分家?
小厮吞吞吐吐地说:“公子,郗姑娘……郗姑娘这是……仙游了啊!”
郗若拽了拽司韫,提步就走:“走吧,戏散场了,找彩蛋去。”
司韫稍稍用力把她往回带:“你的戏份结束了,戏还没落幕呢,看完再走也不迟。”
郗若满脸的不情愿兼不耐烦,司韫耐着性子劝说:“郗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场戏有开头、铺垫、高潮、结局,漏掉任何环节,我们以为的真相都未必就是真相。”
郗若翻了他一记大白眼,气性很大地席地而坐,司韫失笑,这祖宗到底是将军之后,懂得顾全大局,他似乎掌握了顺她毛儿捋的诀窍,只要跟她摆明事实讲清道理,她还是挺好哄的。
段昭奕小心地避开箭矢搂住小郗若,让她倚靠得更舒服些,神色温柔地垂头凝视着她,过了许久轻声道:“郗姑娘赶了那么远的路,累着了,她想歇会儿就让她歇会儿吧!”
小厮半天没反应过来,仙游……是死了啊,怎就成了歇息了?
段昭奕没再理会小厮,他想了一下,提议道:“郗姑娘,郗将军唤你‘若丫头’,郗毓唤你‘若若’,我总不好唤你丫头,便唤你若若,你觉得如何?”
小郗若自是未置可否,段昭奕只当她是默认了,激动得眼眸流转着璀璨星河:“若若,你或许还不知晓吧?我自见你的第一眼就心悦你了。那天我们路过院子,我隐约听见小鸟儿吱吱喳喳的鸣叫,无意间循声望去,瞧见你倚在大树上,笑得俏皮灵动,我误以为你是私落凡间游戏的仙子,看得一瞬不瞬,生恐你眨眼间消失不见。”
他倏然轻笑起来,笑过后接着说:“我娘亲当时跟我讲:这就是你爹为你精心挑选的妻子,没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跟佩姐儿……后头的话我没听进去,要是听进去了,我指定不会忘记,我不曾跟你提过我能过目不忘吧?但凡是我用心记住的,不论是看是听,我都能一直记着。”
“我当时激动得手脚发颤,时隔多年再次真心实意感谢我爹,后面走路手脚都忘了该怎么摆动,幸好没被人发现……”顿了顿,改口道,“没准儿他们都瞧见了,只是不敢当面戳破,都躲在背地里笑话我呢。”
他像是想起了好玩儿的事,唇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你被我娘亲整治那会儿,也是够顽皮的,用手撑抵茶几,两腿轮番上阵,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事儿也只有你敢想敢做。我为了帮你解围,让仆人寻岑佩,问她身子有无不适,可需要我送她回家,如我所料,她立马说身子不适。谁知道我为你解了围,没换来一声谢,反倒让你钻了空子,第二日没来便罢了,我去寻你,你忙着收拾行李,压根没心思搭理我,我那会儿在心里暗戳戳唤你‘没心没肺的臭丫头’,唤了两年多,后来瞅着你成大姑娘了,再唤臭丫头不合适,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你。”
段昭奕突然蹙着眉头,神色凝重道:“若若,你可知我为什么从不曾向你表露心迹?”
他等了会儿,攥了攥她的手想笑话她太懒,连“嗯”都不愿吭一声,蓦地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寒凉,忙给她轻柔揉搓:“若若,你冷的话别硬扛,我知晓你是个坚韧的姑娘,可万一着凉了如何是好?”
段昭奕边揉搓她的手边悠悠回述一段过往:“我那会儿约莫5、6岁吧,养了一条毛色黑油油的猎犬,是我爹送的,我给它取名乌椎,它很听话忠诚,我唤它到东绝不往西,也很活泼聪明,不论学什么我只消讲一遍它就能学会。”
某日乌椎突然不吃不喝,段昭奕十分忧心,寸步不离陪伴着乌椎,唯恐它出事儿,到了夫子进府授业的时辰,他头一回没前往家墪听讲。
午时过后,乌椎不住地挨蹭他,他才多大呀,压根不晓得乌椎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该如何帮它,他以为乌椎要死了,眼泪止不住的流。
不知过了多久,乌椎肚子突然抽搐,它难受地躺在地上,段昭奕恐它着凉,卷抱床上的被衾垫到它身下。
乌椎肚子抽动了片晌,开始粗重喘息,段昭奕以为乌椎将要不行了,伤心得不能自已,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乌椎尾巴旁多了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乌椎的魂魄吗?离体化为实质了?
他顾不上什么举止文雅了,攥起袖子擦了把脸,这才瞧清那小玩意儿竟然在一点点挪动,他愣了足足一刻,才恍然明白乌椎是在分娩!
他不懂什么叫分娩,前些天有两个婆子对着乌椎指指点点,他好奇,就悄悄挨过去听她们谈话。
“我瞅着像,没准就要分娩喽!你看它那肚子滚圆滚圆的,兴许怀的还不少咧!”
“可不是嘛,怕是分娩时要出意外咧……”
段昭奕急了:“乌椎要出什么意外?分娩又是什么意思?”
两婆子大吃一惊,拍着胸脯嘀咕:“唉哟,小祖宗,可吓坏人喽!”
婆子缓了会儿,四下打量一番确认周遭无人,随后压低声量说:“分娩就是乌椎要生小狗了,生小狗时要是生不下来,可不就是出意外了嘛,但狗生小狗就跟人吃饭似的,容易得很,您别担心!”
段昭奕双手撑地,跪伏着小身子好奇地打量了小奶狗一番,觉得它挪动的模样像极了胖虫子,估摸它生命力比虫子顽强,这才用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小奶狗仔细端详,小奶狗乌漆墨黑,跟木炭似的,眼睛合着,小嘴儿、小鼻子、小耳朵加眯成缝的小眼睛,他觉得好玩儿,送到乌椎眼前:“乌椎,这是你的小娃娃!”
乌椎依旧粗喘着,有气无力地瞅了一眼,而后恹恹的侧躺着粗喘,过了会儿,它肚子复又开始慢慢抽动,段昭奕一惊,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又要生小狗了?他还以为只需生一趟,而今才知晓狗生小狗是一趟只生一只,那乌椎得遭多少趟罪啊?
乌椎分娩完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时辰夫子早就离开相府了,他估摸着明日跟夫子解释清楚缘由,夫子明事理,大抵不会责罚他的,就是真要因此受责罚,他也认了。
他不放心乌椎,也着实喜爱肉嘟嘟的五只小家伙,连晚膳都让人送进房中,还特意吩咐多备肉骨,今天乌椎遭受那么多的苦,得好生补补。
段昭奕正乐滋滋地享用晚膳,他乐是因为看见乌椎啃肉骨啃得欢,就在这当口,有人敲门,段昭奕跑过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段相爷,他乐颠颠攥着段相爷的手:“爹,您快来!”
段昭奕拉着段相爷近到乌椎旁边,乌椎立马不啃肉骨头了,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把五只小奶狗护于腹下。
段昭奕献宝似的挨个介绍:“这是老大,脑袋也最大,最爱叫唤,这是老二,没听它叫唤过,哎,它该不会是只哑巴小狗吧?”
段相爷只是笑,段昭奕自问自答:“不会、不会,指不定它有做狗将军的天赋,这老三最温驯,不吵不闹,老四最调皮,总爱到处挪爬,老五是唯一的小母狗,安安静静地招人疼,爹,它们是不是很趣致?”
段相爷含笑道:“嗯,是怪有意思的,你今日逃了夫子授业,就因为这事?”
段昭奕神情紧张,支吾道:“我瞧见乌椎难受,不忍心留它一个在院里,要是出事了没人察觉……爹,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段相爷只是笑笑,转身信步迈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