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若没法，怪道装睡的人永远唤不醒，相处点到为止就好，看来他听不进自己的劝告，只能由他去了。
楼下突然喧嚣震天，不知道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浸润名利场多年的各色人物吃惊至此，司韫对楼下的事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郗若，李承政跟你说了什么？”
除了赵倩的事，余下的郗若全都一字不漏地回述了一遍，她紧蹙眉头说：“那会儿我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能没抓住，但我有种直觉，那就是解开你父亲失踪事件的关键。”
司韫心脏越跳越快，他不由自主捉住郗若双臂：“李承政当真说了小鬼能实现供奉者的愿望？”
郗若被他捉得手臂生疼，忍不住皱眉，但看他满脸焦灼，只好先按捺下心头不快回答：“嗯，他还说了，实现愿望的难度越大，供奉者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大，但他没说代价指的是什么。”
司韫心底震荡不休，无尽苦涩况味瞬间充斥胸腔，疾速蔓延至全身，它们拼命挤进骨缝间、钻入骨髓里，而后自躯体里弥散到身周，他像是被苦水浸泡着，一呼一吸间尽是黄连滋味儿。
司韫张口想说话，口中的苦涩激得他眼眶湿热，他阖眼深呼吸，竭力平复心绪，沙哑着嗓子开口：“郗若，你先前讲过，我父亲讨回那笔旧债时机过于凑巧，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他悉力压下倏忽而至的铺天盖地的悲恸，缓了好一阵才继续道，“会不会是因为小鬼？”
郗若经司韫一点拨，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复又冒了头，这回郗若没给它溜走的机会，她阖上眼，把所有线索逐一梳理。
良久后郗若长长吁出一口气：“司韫，我有一个推想，你先听着，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待会儿再商榷。”
司韫心中也有个推断，但难以宣之于口，他点点头：“你说。”
郗若想了下，决定以古舒的事作为引子：“李承政说所有教众都供奉着一个小鬼，古舒被刑弘领进教会，而她进教会的目的是夺得模特大赛冠军，我姑且认为她跟小鬼许了愿，但她没来得及夺冠，人就失踪了，后来我在娇玉岛遭遇上成了鬼魂的她，她不清楚自己的死因，甚至压根没想过自己的死与小鬼有关，也就是说，刑弘领她入教会时，她没被告知向小鬼许愿要付出代价。”
郗若斟酌少顷，接着说：“但她的死是否小鬼所致，尚无法下定论，原因有二，一来她的愿望尚未实现，若是因小鬼收取代价而亡，这说不过去，除非愿望一步步实现，代价一点点收取。二来古舒背叛了刑弘，有传闻说古舒的死与刑弘有关。”
司韫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先前古舒失踪，我让老谭调查过古舒，她最后见的人是老张，刑弘原来的保镖。”
老张，郗若记得他，江炽附她身打败的对手，随司韫到娇玉岛救她的人。
郗若转头打量司韫的神情，其实露台乌漆麻黑，些许光亮还是稍远处华灯的折光，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忐忑与惴惴不安，郗若不懂该如何安慰他，她凝神想了会儿，伸手抓住他的手，另一手覆上他手背，像老婆子摩挲她手背那般，轻轻摩挲司韫手背，那时她觉得很温馨，像吃着郗毓为她做的饭菜一样的感觉，她希望他也能感受到那份温馨。
司韫没料到郗若会留心自己的情绪，她不是没任何感受吗？怎会……这般安慰自己？他手不自觉地回握着她的手，便听得她说：“你父亲能讨回那笔旧债，该是向小鬼许愿的缘故，只有这样一切才能捋得顺，但他为何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当初古舒的鬼魂被阵法囚禁在娇玉岛，她就没能感受到古舒的鬼魂，大坑村密林里的缚地魂也是这情状，难不成司期盛也……
司韫心里已经逐渐接受那个他极不情愿面对的推论，他攥紧了郗若的手，像是要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让他拥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郗若一直摩挲着他的手背，语气轻快的换了个话题：“那个雷总，我打算先摸清他的底细，再作谋划。”
听到“雷总”两个字，司韫立时忆起郗若方才的话，李承政说雷总会不择手段让郗若屈服，他此刻既悲怆又怒火冲天，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他要为郗若解决这个麻烦，不惜一切代价！
司韫笑了笑，他知道这笑容必然很难看，还好露台黑暗，能为他遮掩内心泄露的痕迹：“嗯，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对付雷总前，我们得制定周全的计划。”
郗若正想反驳她才不是轻举妄动的人，突然被司韫攥着手腕拽到楼梯间旁的角落，她后背抵着墙壁，司韫几乎贴着她挡在她面前，她像是被他拥进怀里。
郗若很不习惯与人贴得这么近，下意识伸手想推开他，司韫把她手裹进掌心，凑近她耳语：“嘘……别吭声，有人上来了。”
郗若怔了有两秒，不解道：“有人上来了，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司韫被她问得一噎，两人原本光明正大商议事情，有人上来他们躲起来，反倒成了偷窥别人，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了，待反应过来他已经拽着郗若躲到了这里，他耳根稍稍发烫，不禁再次感慨露台漆黑是彼苍的眷顾。
司韫脑子转得飞快，末了悠悠道：“郗若，大晚上的我们孤男寡女待在黑漆漆的露台，别人会误会。”
郗若秒懂，斜睨着他调侃：“是怕你未婚妻误会吧？也对，我们这样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往后是得注意些。”
司韫很想跟她好好解释他与赵倩的关系，但一则她不一定想听，二则当下处境不许允，于是他只简言之：“我是担心被误会你会不高兴。”
郗若心头没来由的一动，似乎耳环颜色变淡以后，她心境开始淡淡的渲染上色彩，她偏头推开司韫，司韫这回很配合，退至她的左首边，挡在她的外侧。
外面传来指摘的声音：“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单浩阳？司韫和郗若对视一眼，即便瞧不清彼此的神情，也能知晓对方定然吃惊不已。
单浩阳看着眼前穿着粉色蛋糕裙，后腰还绑着个硕大蝴蝶结的沈欣童，觉得眼睛有点疼，加之她身子微胖，这身装扮满满的小公主风，突然觉得连脑壳都开始隐隐作痛。
沈欣童语气温软，被单浩阳语气不善对待也没丝毫恼意：“今天你生日，我过来为你庆祝生日啊！”
单浩阳觉得跟她说话都牙疼：“那你一手拎一个榴莲过来是怎么回事？”
司韫两人恍然，原来适才楼下突然响起震天喧嚣是因为这个！
沈欣童颇觉委屈：“小薇告诉我你爱吃榴莲，我就给你买啊！好事成双嘛，我就买两个，一只手拎不动，只好一手拎一个了。”
郗若听到这里，后知后觉凑到司韫耳边轻声问：“司韫，你是故意的吧？”
司韫被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得耳根炙热，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没吭声，算是默认，这招数无师自通还挺实用，就是跟人撞招被戳破略显丢脸。
郗若以为他目的是整蛊单浩阳，神情不屑的点评：“幼稚！”
司韫虚心接受批评，幼稚就幼稚吧，幼稚也挺好的。
单浩阳听了沈欣童的话，蹙眉问：“洪薇？她告诉你我喜欢榴莲那玩意儿？”
沈欣童脑袋瓜子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浩阳，你不喜欢榴莲啊？”
单浩阳妻子备选里有洪薇，她送的可是机械表，单浩阳本还打算介绍她给司韫，幸亏司韫拒绝得斩钉截铁。
单浩阳看着脑袋垂得快埋进胸口的姑娘，心里动了动，语气淡淡的说：“也不是，我对榴莲……也还行。”
孰料单浩阳话音未落，沈欣童已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浩阳，你也喜欢吃榴莲？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一块儿分享一个，我一个人总吃不完！”
除了沈欣童，露台上的三人同时抽了抽嘴角，郗若是没料到那姑娘思路如此清奇，两人一块儿分享榴莲，是嫌独食味儿不够浓吗？司韫是没料到单浩阳家里为他择选的未婚妻心思如此单纯，借用郗若的话，她能扛事儿吗？单浩阳心里苦滋滋的，当真是祸从口出，他可怜她个什么劲儿啊，而今谁来可怜、可怜自己？
司韫到家时已接近凌晨了，郗若依旧没让他送到家门口，她在一处路口下了车，司韫有心想下车陪她走一段，毕竟太晚了，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要是出事儿了……脑海闪过季靓姝为江炽贴的标签：郗若的贴身保镖，无形无影保护，随时随地现身。
司韫最终只能循例目送着郗若的背影渐行渐远，徜徉而过最后一盏路灯时，她身上再度冉冉弥散幽幽绿光，是无人街道中唯一一抹夺目艾色，像是迷途的精灵踏上了复隐森林的归途，幽绿逐渐黯淡直至消失殆尽，过了许久他才开车离去。
司韫躺在床上，脑海一遍遍循环浮现郗若隐入黑暗前的情景，那个稍稍靠近了自己一点的姑娘，会随着那道背影，遁入暗质吗？
司韫一整晚没睡踏实，入眠后各式梦境纷至沓来，最离奇的一幕是他父亲恶狠狠想要掐死郗若，司期盛边掐郗若边说：“小韫，她是恶魔，一切因她而起！快帮我杀了她！”
郗若喘不过气，拼了命断断续续说：“司韫，司期盛已经死了，他是鬼魂，快捉住他！”
司韫脑子里乱乱纷纷，在梦境里他依然下意识选择相信郗若，他箍紧司期盛脖颈，竭力往后拖拽，司期盛不得不放开郗若，突然司韫臂间一空，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司期盛面目狰狞、怒气冲冲于半空中朝他猛扑过来，他吓得骤然惊醒，发现身上睡衣早已汗湿，今晚注定无法安眠，司韫索性起床去洗了个冷水澡。
天刚蒙蒙亮，司韫手机收到条短信，他信手捞起手机揿开短信，看完后搁下手机，走到窗前看着冉冉泛白的天际，那丁点儿光华，仿佛随时会被周遭的黑暗吞噬。
郗若坐在副驾，盯着手机里的照片质疑：“这照片里的女人，当真是当年那位阿姨？”不过二十余载，相册里年轻貌美的姑娘就风霜满脸了吗？
司韫笃定点头：“嗯，就是她。”
其实照片已经寻不着当年阿姨的影子了，但不知为何，司韫只一眼就确定照片里的女人就是阿姨。
郗若没再追问，默默把手机归置回去，支着下颌看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象，高楼大厦远去，平房小别墅后退，木棚小矮房逐渐迎上来。
司韫把车停在一间红砖单层楼房路边，两人在车里坐着，谁也没下车。
过了许久，郗若推开车门，撂下一句：“你在车里等我。”
司韫没说话，随后推开车门下车，他并非信不过郗若，当年的事，他要亲自从阿姨口中得知真相，好与过往彻底诀别。
郗若凝视他半晌，什么都没说，转身率先过去敲门：“您好，请问家里有人吗？”
没敲两下，有道中气十足的女人嗓音趋近：“来了来了，谁啊？”
红漆门嘎吱一声被朝里拽开，一位和照片里相差无几的女人纳闷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是谁啊？来找我的？是不是找错门了？”
突然女人双眼发直盯着司韫，没一会儿眼眶逐渐泛红，嗫嚅着问：“你……是小韫吧？”
司韫没料到她会那么快认出自己，看着曾经年轻漂亮、衣着光鲜的阿姨，成了眼前朴实无华的中年妇女，他不觉泛起一阵心酸，他点点头：“阿姨。”
女人很高兴，拉着两人快步进屋，她让两人坐在大厅的饭桌旁：“小韫，你们先坐着，我给你们倒两杯茶过来。”
郗若忙起身想帮忙，被女人揿了回去：“过门是客，怎能让你动手，快坐着歇会儿！”
司韫以为再次见到阿姨，他会怨、会恨、会竭嘶底里，但此刻他异常平静，那些他暗藏心底多年的愤怒怨恨，兀地疾隐于心间幽僻一隅，刹那间变得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