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桌上杯盘狼藉,菜肴已被风卷残云般吃去七七八八,酒壶东倒西歪…
白忱领口微微敞开,发丝有些凌乱,醉眼朦胧,手指胡乱比划着,大着舌头说:“如今朝中奸佞横行,官官相护,不知民间疾苦。后妃中无人诞下皇子,绫王等人狼子野心,便不敬圣上,对帝位虎视眈眈,皆欲取而代之,实在可恶…”
他这番话确为实情,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也就是在侯府,若是换作别的地方,但凡有一丝风声传出去,只怕他就要身首异处了。
陆砚舟斜眼看了看他,好心提醒道:“少说胡话,若是醉了就回房去睡。”
刚开春,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一阵寒风吹进来,顾初禾打了个喷嚏。
“明早要进宫面圣,不宜多饮…”,陆砚舟起身,独自往院里吹了吹风醒酒,继而转了脚步回房歇息。
“嗯?侯爷这就不喝了?”
顾初禾注意到陆砚舟的酒杯里还剩有大半,加之他今夜饭菜也少吃,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心情欠佳,或是明日入宫又有什么棘手之事,莫名为他担忧了起来。
“侯爷自四年前就不过度饮酒了,只因当初救他的那位女子说喝酒误事。”,白忱酒量还不错,一个人喝了近两壶酒都没醉倒,挑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口中,边嚼边说。
顾初禾闻言心中一颤,她没想到自己年幼时的一句诫言,陆砚舟竟真的奉行了四年。
“白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侯爷身边的?”,她垂眸轻笑,侧身好奇问道。
“也是四年前吧…”
说起这个,白忱的眸光黯淡了下来,脸上渗出几分歉意。
“侯爷有没有跟你说,他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没有。”,顾初禾摇头。
“四年前,我和父亲去医馆抓药,路途中不小心挡了绫王的座驾。可那马车里压根没人,他的手下却肆意欺压百姓,不由分说便殴打我与父亲。”
白忱左手按在餐桌上,用力支起身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直接拎起酒壶,仰头往自己喉管里倒…
“有位义士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替我们说了几句话,却被活活打死。见出了人命,绫王的手下才仓皇而逃。事后我才得知,那位义士便是侯爷的父亲…”
顾初禾的记忆拉回到了四年前,那晚她从火中救出陆砚舟后,他说自己的父亲是因意外而亡…
原来,是这样的意外。
他的父亲用命换下了白忱父子的命,也正是从那之后,白忱为了报恩就时常跟在陆砚舟的身边。
陆砚舟上战场,他便勤练武艺,一路做到了副将的位置。
四年来,他与陆砚舟共同杀敌,同吃同住,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战友之情,更像是异姓兄弟。
“有朝一日,我定要绫王血债血偿!”
时隔四年,白忱仍旧对陆砚舟心怀愧意,也因当年之事恨极了绫王。
当初顾初禾刚进京城时,便在酒楼里听闻了陆砚舟与绫王的不睦之事,那时她只以为是两个位高权重的京官在争圣宠,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一桩血海深仇…
顾初禾没忘记自己留在侯府的目的,借着酒意,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白大哥,我听闻侯爷与一位法名净尘的高僧交往甚密,不知是何情由?”
“当年侯爷在天福寺为父超度,是净尘师父带着做的法事,二人之间亦师亦友吧。”
白忱侧身倚着墙,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娓娓道来。
“后来,新帝登基后,净尘师父云游四海,已经好久没回来过了。”
“亦师亦友…”,顾初禾在口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她原以为他们二人是有些私交,却不想竟是师友之谊。
若此话当真,只怕她想为爹娘报仇的话,势必要得罪且伤害到陆砚舟了。
“是啊。”
白忱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每年侯爷生辰,他都会来庆贺,再不到两个月,净尘师父也该回来了。”
明月高悬,已是子时,除了巡查的府兵,管家与仆众皆已入眠。
白日里喧闹的前厅后院,此刻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几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整个侯府都变得静谧无声。
白忱在京中有一座小宅院,却不常回。
为了随时听候差遣,他一般就宿在侯府里独属自己的那间客房。
二人一道回西院,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看背影瞧着真像是一对活宝兄弟。
顾初禾回到屋里,掌心托腮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落寞与孤寂,轻轻叹了口气,又转身走到床边,缓缓吹灭了蜡烛。
黑暗瞬间将她笼罩,她迅速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却翻来覆去一整夜…
次日清晨
府中的仆人们早已忙碌开来,有序地穿梭在各个庭院之间。
小厮们手持扫帚,正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前院的石板路。他们的动作利落,将昨夜被风吹落的花瓣枯叶聚拢在一起。
几名婢女手提水桶,舀水浇灌在娇艳的花丛间。
顾初禾穿衣洗漱,推门走到院里,抬头瞧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春风和煦,这便是最美好的光景了。
她脚步轻盈,穿过回廊往东院去,路途中两名婢女朝自己迎面而来,手中的托盘盖着明黄绸缎,那绸缎在日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二位姐姐,这是何物?”,她一个跨步拦住了婢女们的去路,好奇问道。
“您有所不知,二月初九是侯爷的生辰,陛下专门派了内监来督使我们早些装点侯府,这里面是御赐的宝物,正要送去入库呢。”
经昨日云翠闹事被罚传开后,侯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再轻视顾初禾了,都怕得罪“他”,也被侯爷训斥,因此言语与称呼上皆恭敬不少。
顾初禾的目光停在明黄盖布上,这尊贵显眼的色泽时刻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威严。
很快,她又抓住了婢女言语中的另一重点,好奇问道:“侯爷也是二月初九的生日?”
“是呀,还有谁是这日过生辰吗?”,婢女们对视一眼,反问道。
“啊,没,没有…”,顾初禾让出道来,请两位婢女先行。
她独自站在回廊下出神了许久,不禁在心中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她…也是二月初九出生的。
陆砚舟与白忱天一亮就入宫了,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要求顾初禾今天该做些什么。
她在府中待着也是无所事事,便想着回一趟郁春琅家。
京城的街头熙熙攘攘,叫卖声车马声交织着,吵嚷不息。
顾初禾好些日子没回去了,不知道妹妹跟在春琅身边听不听话,也不知郁老伯身体好不好。
她租了辆马车,先后在城中的糕点铺和胭脂铺买了点东西,又抓了几剂补药给郁老伯补身子。
可就在她准备齐全,即将登上马车回家之时,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顾初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本能地想要呼救。然而,还没等她发出声音,一双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禾儿,是我!”
一个熟悉而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顾初禾身子一僵,原本剧烈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她缓缓转过头,借着从巷子口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童墨哥哥?”,顾初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四年未见,童墨的身形较之前更加挺拔,轮廓也变得更加坚毅,曾经的少年稚气已全然褪去。
童墨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却勾起一抹欣喜的笑容:“禾儿,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好久。”
历经了这么多磨难,再次见到童墨,顾初禾的心中五味杂陈,年幼时两家交好,一起欢笑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
喜悦,激动,委屈等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鼻头一酸,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许多话不必多言。
童墨心疼地紧紧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禾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过了许久,顾初禾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童墨,眼中满是关切:“童墨哥哥,这些年你可还好吗,童伯伯和伯母怎么样?当年我家那件事,你们有没有受牵连?”
童墨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爹娘一切都好。自从顾家出事以后,我们一直都在找你和长意,能找的地方几乎都找了,却没想到你竟然会躲到京城来。”
“我也是被逼无奈,本来能投靠的人就不多,却也各有苦衷,无法收留我们姐妹。好在辗转来到京城后,一切都还算安逸顺利。”
她将这四年来的苦楚酸痛轻轻带过,抽泣着追问,“对了,秋娘如何了?还有其他匠人呢?”
童墨握着她的肩膀,轻声抚慰道:“都没事都没事,他们都很好。当年官府将他们带走审问了三日,什么都没问出来,便无罪释放了。”
“巫蛊案在民间流传开时,我与父兄已出了奉州城,得知伯父伯母去世,我们连夜赶回顾家,结果连尸身都没有看到,据母亲说是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至今,他回忆起那场变故时,还像是在做梦一般,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顾氏夫妇会和巫蛊案扯到一起。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递到顾初禾的面前,“顾宅的院门贴上了封条,我用轻功翻进了内院,家中值钱的物件都被官府收走了。我沿着院墙走,竟在角落里捡到了这个,不知是谁的…”
“这是什么?”,顾初禾迅速接过玉牌前后翻转,看了又看,在玉牌背面看到一行小字,歪歪扭扭,不是中原文字,她看不懂。
童墨摇摇头,“我也看不懂,正面是佛像,背面刻的字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对了,去岁除夕夜,我在顾家门口遇到了秋娘。她跪在你家门外给顾伯伯和伯母烧纸钱,哭得撕心裂肺…这四年来她也一直在找你,要不要拖个口信给她?”
“还是先别了,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提起秋娘,顾初禾又忍不住落泪了,她哽咽道:“还烦请你,闲暇时多帮我去看看她。”
童墨垂眸叹息,接着才注意到她身着男装,不禁好奇问道:“禾儿,你为何要这身打扮?”
“哦,这样打扮出入方便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多年来女扮男装都已经习惯了,就连声音好像也变粗了…
“禾儿,跟我回去吧,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别在京城了,这地方不安全。”,童墨实在不忍心再看她这样流落在外,抓起她的手腕就要带她走。
顾初禾连忙甩开他的手,并向后退步,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好不容易在景义候府查到了一些关于爹娘之死的蛛丝马迹,如今刚有些头绪,我不能走!”
“你在景义候府?这怎么能行,太危险了!”
顾初禾知道童墨是在关心她,可仇人还没有揪出来,她要是就这样走了,实在心有不甘。
她声泪俱下地望着他,“童墨哥哥,如果是你爹娘遇难,你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你就不想查出真相,找到幕后黑手?”
“就算查到了,你又能怎么样?那人既然有手段能操控大臣和天福寺的住持为他做事,必定是位高权重。”
童墨眉头紧皱心急如焚,双手紧紧按着她的肩头,急切地问道:“你一个平民女子,怎么扳倒他?”
顾初禾点点头,落下一行热泪,同样语气恳切地说道:“是,或许我确实不能扳倒任何人,但至少我不能让父母死得不明不白。”
“你决定了吗?真的要这么做?”
童墨与她对视了许久,从她的眼中看出坚定的决心,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她的…
“好,那我留在京城陪你。”
“不成,我做的事不能牵连到你!”,她连声拒绝道。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你身涉险境,我怎能坐视不理。”
他低头一笑,缓缓道:“你放心,我不靠近侯府,就在这附近住着,你有什么消息可以传递给我,若有什么事也尽管交给我去办。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