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不是顾总吗?”
顾知免来的时候,将车停在了山下。
他在车里坐了一天。
耳边麦的会议声从来没有停过。
偶尔有鸟从树林里惊起,他抬头张望张望,然后开个雨刷,将车窗清扫干净,他就在这片浑浊中,再次走入那场脱不开身的银窟。
某种程度上,整个西衍城市场,要么听他的指示过活,要么观察他的动向,才能做好下一步决断。
顾知免开完会,头倚靠在后座,找到跌打损伤膏,往自己身上抹。
都说他二十三岁做到这种地步,应该是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除了动脑子看金融图表,没吃过任何一种苦。
可惜见了他本人才能知道,他就长了一副百苦莫侵的样,苦化到他身上,根本啥也看不着。
顾知免无声地降下车窗,扒拉了一下眼镜。
“还没下山呢?”
是姜扇的同屋小沙弥,那晚他说帮还钱后,这人就一直在办理下山手续,现在才正式归了红尘。
小沙弥笑了笑,想做个竖掌的姿势,但一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了,抱着行李摸了摸脑袋。
问,“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顾知免胳膊靠在车框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十块钱两个,被赶下来后在附近买的。
“待多久都是一个结果,这毕竟不是你的产业,强求不得。”
“人家又不让你进,还是赶紧走吧!”
顾知免一副懒得搭理的腔调,“我小男朋友还没跟我下山呢,什么时候让我见他再说。”
小沙弥叹了口气,往前走去。
就在顾知免把车窗升上去的时候,他又倒了回来。
“这么喜欢姜扇?”
“对。”顾知免毫不避讳,但仍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态度。
“你不通过我打听一下姜扇的事吗?”小沙弥似乎很懂。
“不用。”
顾知免利落地往上升车窗,一下被小沙弥两手扒住。
“其实姜扇今天也在找你,过两天是个对他很重要的日子,他要去南山的愈莲池沐浴焚香。”
顾知免眼皮一抬,把车窗放了下去。
手里的佛珠一扬,扔到了小沙弥怀里,“到此一游这么多年,留个纪念吧。”
“敢问,愈莲池在哪?”
-
姜扇将红布条洗净,在上面写下几行字,投到了老榆树之上。
带他去愈莲池的沙弥在一旁等候,闲来无事,突然说,“姜扇,听说你有隐疾。”
姜扇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坦然地摸了摸眼睛,轻轻一笑。
沙弥一眼看这少年,就觉得该是个身心都绝对健康的主,在听到别人说他有隐疾,但又具体不知道隐在哪里的时候,十分诧异,“你年纪轻轻,找人医治了吗?”
“不算疾病,曾经苦恼过,后来就适应了。”
“哦?”沙弥承认自己修行不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可以适应的隐疾?”
姜扇歪着头,也带着几分兴趣的回看过去,这下给沙弥看瘪了,他双手合十,低了低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愈莲池吧。”
临近傍晚,老榆树下的人已经稀少。
一旁的路灯亮起来,照出雾蒙蒙的白气,零星几个前来许愿的,穿着比较厚实的衣服,跟着暮色一起迟钝腐化,在树前一站就是半晌。
“姜扇,听说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嗯。”
“那你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吗?”
姜扇:“??”查户口?
“你要不要看看那位和你什么关系。”
姜扇顺着沙弥的手势看去,只见有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面对老榆树,头却扭着,正痴痴地望着他。
那架势,一看就是打量很久了。
沙弥挠了挠头,“认识吗?”
姜扇和女人对视了一瞬,女人并没有因为被发现而移开目光。
姜扇有些意外。
沙弥并不知道姜扇的隐疾就是脸盲症,以为他不动就是不认识,拉着他就要走,嘴里打笑道,“你还真是老少通吃,小姑娘抓着你拍照,大姑娘盯着你不放。”
姜扇掩面笑笑,然后让沙弥等他一会,走到女人身边,“您需要帮忙吗?”
女人面目平静,手掌微微摊出,苍白的掌心中躺着一个写满字的红布条。
不客气地说,“我胳膊抬不起来,你能帮我把这个投上去吗?”
姜扇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但对于女士的请求,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盯着雾蒙蒙的布条,他正要接过来,忽然又听女人说。
“我女儿有段时间一直看不清外界的样子,我总告诉她再等等,找到一个好大夫后一定会痊愈的,她就一直等,一直等,结果没等到再见见这个世界,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希望我能用我余生的光明,换她在另一个世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女人轻轻抬起眼眸。
“像你一样。”
姜扇一顿。
他手抄经书吵得胳膊隐隐作痛。
但是他拿起女人手中绑好的红布条,退出老榆树五六米远,然后展开胳膊,竭力一跳,用力挥开。
老榆树生长开的姿态有擎天之姿,结果他在沙弥震惊的目光中,直接把那布条投到了树的最顶端!
沙弥抬头,跟着红布条的轨迹一路仰望,最终幻想自己落到了树的最高点,那将是视野极度开阔的一个高度,迎风而立,俯瞰花鸟人鱼。
即使只是模糊的斑块,也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四面八方拖着遥远距离而来的风,也是能感受到的。
姜扇将外套脱下来,搭在女人身上,女人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动,而是仰头看着飞到最顶端的愿望,眼睛亮亮的。
“不着色相,不惹两分尘埃,她会有一个完整的自己的。”
沙弥闭上眼睛,“阿弥陀佛——”
-
愈莲池在南山的一间小院里。
木门瓦房,院子不大,院门有只看门狗。
院内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池子在屋棚下,活水正叮叮当当的从小竹筏间流淌。
特别的香气伴着白烟,一起撞入了姜扇的眼睛。
沙弥指完路已经离开。
姜扇轻轻撩了一下池水,舒适的温度席卷指尖。
周边垒砌的顽石中,有青草钻出 ,沾着里面的水汽,生长地格外恣意。
姜扇褪去外衣,沐浴池中。
热气腾腾地沾湿面颊,将那道完美精瘦的体态包裹。
顾知免说得对,他全身的体脂率很低,虽然瘦,但皮肤下包裹的肌肉都酝酿着完美的轮廓,弧线总是能让人幻想出一种感觉,像是踏在拱桥上,从这一边,抵达另一边,所经历的,是一道温软有力的躯体。
姜扇仰头,额头冒出一阵细汗,一道叶子飘落在眼前,障住了他一只眼睛。
“小扇子,眼睛看不清不可怕,心看清便能立足。”
夜深人静,母亲的话敲响他的脑壳。
他一时想起中年女人的眼盲女儿。
小的时候,母亲为了让他适应这脸盲的眼疾,常将一根飘带系在他的眼前,问你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说妈妈我完全看不到了。
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说这样你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他静静地感受。
妈妈又将他眼前的飘带解下,用一副温柔甜美的笑取代他眼前的黑暗,问这样,你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姜扇从架子上取下毛巾,覆在自己眼前,然后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他脑袋小,那个结在后脑耷拉下来一块,像个小辫子。
他的世界是黑暗的,外界出奇得静。
色尘是没有的,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放大,但就像在镜子前观照,镜子存在就有,镜子拿走就无。
一切都平滑地出现,平滑地消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没人知道,这是多少修行之人想达到却不能达到的一种感觉。
突然,门外的看门狗“晶晶晶”得点着地,叫了两声,像是绕着院墙跑。
而一道身影骤然跨到院墙上,在上面注视着院内的一切。
顾知免是个上辈子和狗有仇的人,他想绕过这只狗,便没敲门而选择翻墙,毕竟他也不止一次翻东西和他的小男朋友幽会了。
可是他打死也想不到,会遇到这幅……美景。
少年静静地坐在池水中,水面漫过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动作,水滴飞落,溅湿他的锁骨,线一般续续下坠。
而他蒙着眼睛,湿漉漉的黑发淋着橙光,挺翘的鼻梁半遮半掩,在精致的脸颊上格外惑人,比显露的双唇还要惑。
顾知免一时呆滞,他不说话,不动作,甚至不呼吸。
肢体鬼使神差地变成一具废旧机器,难以运作,需要用点湿乎乎的液体,润滑一下才行。
姜扇此时的耳朵出奇得灵敏,他不需要眼睛看,就知道院里来人了,而且那人是翻墙进来的。
他从池水中起身,敞开的衣襟滴出大股的水,身体一动,水滴就飞溅出去。
顾知免经略过水滴。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湿重,喘息一声后,略微一动。
浅淡的瞳孔映照出影子,他突然想,如果他不认得我,如果那副唇他没有触碰过,如果他不是需要帮忙的可怜人而是商界银窟的顾总……
想着想着,他从墙上跳下来,接过姜扇的招式,伸手拦过他要去解毛巾的手,恶劣地压在自己身前。
姜扇完全认识到这人来者不善,并不坐以待毙,他不靠眼睛去捕捉这个“歹人”的轨迹,直接靠声音和感觉辨别位置,然后用手脚发出狠厉进攻。
顾知免闷抗了一声,在被姜扇逼到障碍物时,他一手抓过架子上的藤蔓,缠过姜扇的一只手。
姜扇想拆招,可是另一只手刚过去,也被对面人擒住了,两只手一下被捆绑住。
对面人个子很高,他伸手一提,他两只手就被正正钳制上去。
姜扇出腿,一下摩擦到对方的腰。
顾知免是被十八根棍子打过的,他扛不住这种疼痛,捉着姜扇一下撞到墙上。
顾知免看他穿得单薄,双手紧紧贴住他的肩胛骨做缓冲。
姜扇则是完全没注意到这种小动作 ,他见有效,另只腿也曲起膝盖去踢,本想将对方翻过来,可他下盘太稳了,顾知免一下将他的双腿提起来,架在了腰上。
“刚洗干净,都弄脏了。”顾知免眯起狭长的眼眶,轻轻地笑。
姜扇嘴唇微微开合,眼睛被覆盖着,诧异着抬头,问,“顾知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