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是唯一没有和大家互通过姓名的人,但因为大家也都叫惯了社长,所以就没有主动去提及询问社长的名字。
但如今,她或许猜出些社长隐瞒的原因了。
面前女子片刻没动,她看着乔慕可,半晌,轻一点头。
得到认可的乔慕可挑了下眉。
“所以,是用了能够易容的丹药吗?”她好奇道。
虽然知道修真小说里这种东西很常见,但第一次见识到真货,乔慕可还是掩不住惊奇。
面前人和社长的脸几乎完全找不到共同点,原来的社长是一张十分大众的面孔,看到便会觉得一阵亲切。
可面前人眉间却隐含着晦意,若不是她说话语气十分和缓,乔慕可说不定会因着第一印象判定眼前人是个从哪爬出来的魂。
但看着看着,乔慕可又觉得就该是这样的气质才正符合社长给她的感觉。
就像乔慕可还未见到社长面纱揭落前,对她阴差阳错产生的第一印象一般——神秘、幽寒、森然。
“嗯。”社长点头道,她站在原地递去一个柔缓的视线。
主人不阻拦,乔慕可也便不再客气自己的视线。
她将社长的新外观自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个遍,随后指向自己:“这种易容术我也能学吗?”
“这是高级炼丹术的一种,对师妹来说还太早了。”
“呜,好吧。”
只能以后再见了易容术。
“那,还要继续走走吗师姐?”
不知何时乔慕可已经站回二人最初的原点,她看向道路远方,漫不经心地问道。
乔慕可在静静等着社长的答案。
“……”
青年先一步迈出了步伐。
“我是青烟峰青衣真人座下四弟子榕昭。”
“三百年前,我刚拜入师尊门下不久,便因一时的傲躁在一次除魔时受了重伤,腿也因此受了那魔将临死前的一味毒。”
在榕昭斩杀魔族后欲要离去时,那已然阖眼的魔修因着心中的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从幽冥回到人世。
而后,将她的恨意共享给了她。
“那毒毒性极强,发作时腿上会漫上盘错黑痕状似蛛网,可其症状宗内却从未记载。”
身体的剧痛让榕昭抓着师尊的手不停地颤动,她不知此刻带着无力的她动作的,究竟是畏死的软弱还是临死的绝望,可她除了投去哀求的视线竟自己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在她奔赴战场前,她曾坚定地问过自己,是否畏惧死亡?
那时她的答案是一遍又一遍的不。
不。
不。
不。
不。
不。
不。
不。
不、
不……
不要。
心中的悔意在这瞬间顷刻压垮了她。
曾经许下的傲言如今讥讽地在她耳侧回响。
她开始疯狂后悔着自己的傲慢,责备自己的懈怠,愤恨自己的幼稚,思考自己在战斗开始前若是不与师姐谈笑,在铲除一个低魔后若是不追着那侥幸逃离的魔族向西而行,在受了伤后若是没有选择疗伤,在拔剑时慢上一秒或快上一秒,足尖先迈出的不是右脚而是左脚,在铲除魔将后不直接甩剑离去,而是再仔细清扫一番使出最后的咒诀。
在放任意识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的战场里滚动来回的最后,她甚至开始忏悔,忏悔自己的罪孽,忏悔自己的懦弱,乞求神明,直至乞求那位魔将能够大发慈悲地放过她。
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她已经死了,而她也即将去死。
在察觉到自己脑中的声音骤然停滞的那一刻,一张巨大的帷幕罩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将她彻底拉回了那个战场。
这次,她看清了。
那被抓住脚腕时,从面纱所泄出的唯一缝隙间,自上而下所窥视到的魔将临死前释怀而饱含着真挚幸福的纯粹笑意。
那时,她还无法理解那笑意背后的真相,她只是看着看着便下意识探下了身,她想,她也想那样笑。
是师尊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虚幻幸福的战场带回了那漫溢着绝望却无处可逃的狭小房间。
孩子?孩子!不能睡!师尊焦急地唤回她的意识。
是师尊把她扯离了那死亡的临界点,是师尊握住她的手渴望给她力量,是师尊还在依着她的愿望努力救治着她。
可她好累。
她想——是师尊夺走了她拥抱幸福的最后机会。
她紧紧回握住了师尊的手,正如魔将紧紧握住她。
师尊。
师尊……
若是师尊也能与她共担这份苦楚,那她或许也能如那魔修一般笑出来吧。
她启唇想笑,却落下了泪。
师尊眼中的爱切只需一眼便让她如被刺痛般飞快移走了视线,勉力攀附的手再无力强撑,徒劳地由着主人的心意放任垂落。
在眼泪滑落的最后一瞬,一道冰冷的寒意自她手腕处搭上——是那位魔将,这次她笑着扣住了她的手。
“师尊猜测这是魔域新培育的魔草制成的毒,因着这份生疏,即便师尊极力医治,我还是落下了病根。”
“后来,那毒被魔界多次使用于战场,众仙门也探出那毒是由一株生长于魔宫内秘密种植的魔草制作而成,在宗主与长老们多番试验后解药也成功被制作了出来。”
榕昭总会去看,旁人以为她是感同身受担忧同门,其实,她只是在想那人会不会死。
死了,会怎样?不死,又会怎样。
黑纱自那时起便罩在了她脸上。
她隔着面纱说不清,隔着门窗看不透,于是只能等待着。
直到师尊搭上了她的肩,对她说,没事了,孩子,你要去看看吗?
她才点了点头,和魔将一起走了进去。
她分不清,她也不想知道。
又或许,她明明就知道。
“而后,不知是不是魔界已知此毒无用,那毒便再也没被魔修使用过,连带那魔草似乎已被连根除尽,不再现于魔宫内。”
从那时候起,所有人都已默认着将其揭过,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
她回首望去,最终只能确定在漫长死亡的终点只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自己。
“余毒沉积在我体内,以一月为周期发作而后减缓,只有在月中,我才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也因此,我只在月中时期出来见人。”
在宽窄窗隙中一晃而过的几百个黑夜里,她正因逐渐习惯的疼痛仰躺于床上。
她回到了最初的孩提时光,她想起了自己已然忘记了容颜的凡间的家人,想起了父亲将杀好的鸡包上荷叶而后放进土堆的日子,她想起了弟弟妹妹们围坐在桌前一边追着打闹,一边笑意难掩。
而她听见大家招呼着她赶紧吃啊,眼角冒出幸福的泪滴,下意识咬向了那荷叶鸡。
梦醒了,她偏头拭去鬓边湿意,不可自抑地感到了饥饿。
她无力出门,也不愿出门,便从储物袋中找吃的,她先吃光了自己的灵草,再吃光了炼制的汤药,而后吃光了师尊给予的补丹,接着吃完了符修给予的符纸,吃完了窗上麻上纸,吃完了床上绢布,吃着药田中的泥土,可还是不够。
还是不够。
还是不够。
于是,魔将伸出了手,说,将我吞没吧。
她同意了。
在饱腹欲泛涌的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魔将临死前笑容的深意。
那是摆脱永恒孤独后最后的宽慰长叹。
“本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与其共处的生活,但一次偶然去处理事务时我发现了这几个孩子。”
“他们也被所有人丢下了。”
“那时我想着,虽然我已经没办法了,但他们还有机会。”
“面纱这个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我自认为能够理解他们的不安。于是我便想,让他们带上面纱,迁就他们的心,等到御剑通过后便会自然而然解开心结,甚至是扫去所有不甘。”
她想,她们揭下面纱的那一天,也是她揭下面纱的那一天。
“但,师妹的做法才是正确的……就算他们真的通过了考核,他们也只会更加否定过去的自己。”
“更加……想舍弃掉曾经那段回忆。”
榕昭眼睫垂下:“曾经我盼着他们走出困境,我想着我会和他们一起好起来,毕竟,师妹不是说过吗?”
她轻笑了一声:“同伴就是最重要的。”
那笑声说不出的嘲意。
“但,如今我才发现……我还是放不下。”
“别人的成功不会给我带来激励,别人的失败也不会给我多少安慰。”
“一切似乎早就无所谓了。”
毕竟在孤独的尽头她还在踮着脚尖等着她同行。
“所以,我该去哪?她又该去哪?”
“难道,我也要把我的痛苦展现在被人面前吗……?”
“那,我之前费心掩埋的又算什么?算我蠢吗?算我懦弱吗?算我无用吗?”
窗外久违地迎来了黎明,她却觉得自己沉入了水底。
于是,溺水的她来到了师尊面前,说道:
“我不明白。”
她看向乔慕可,明明是晴天,她却散发着糜死花朵的味道。
“我不明白,师妹,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话,就请告诉我吧。”
榕昭说完了。
“……”
……………………
在良久的沉默后,乔慕可终于再度开口了:
“师姐要不要参加派对?”
“主题是时下最新潮的假面舞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