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落入梦中,回想起他和的场静司的相识。
他和的场静司的初识绝对算不上美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即便最后证实取血之人并非的场静司,但猫咪老师的受伤,还是让他对的场一族甚至是除妖人的印象覆上了一层灰色。彼时他对前路一无所知,也因此抱着一腔孤勇,去质问、去反抗。但即便他是那个最后改变了原本的结局的人,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过于执着了。
他第一次动摇,是的场静司第一次因为怨气在他面前失控的时候。
纯粹、冰冷与黑暗,一声又一声的弓弦声,梦境中的的场静司仿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却又求救般地胁迫着被强迫入梦的夏目。他无法视而不见,即便当时的他已然确定的场静司动用了禁术,却还是忍不住质问他将怨气集于自己一身背后的缘由。
但的场静司仍然在恢复神智之后,选择了近乎自爆的方式彻底激怒夏目,从而避开了夏目的探寻。
他是不理解的场静司的。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的场静司要赌上自己的性命消灭百目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在梦境中无比期望得救,却在现实中一次又一次推开旁人。
他再一次动摇,便是去的场家质问的场静司为什么要把稻荷神社送给多轨的时候。
当的场静司掐着他的脖子,以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把玲子和百目妖的真相全盘托出,夏目第一次如此鲜活地感受到他的愤怒与恨意。当时他因为缺氧和的场静司说的话而大脑一片混乱,后来在从明日海那儿知道真相时,却又不自觉地感到无力与苦涩。
的场静司是如此矛盾,而又令他无法不去在意。所以他最终决定了,要去阻止的场静司赴死。
尽管他之前救过许多妖怪,也帮助过很多人,但是这一次,与之前的所有都不相同。他要去救一个自愿赴死的人,他不确定他能不能够做到这件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搞砸。
但他所知道的是,他不想后悔没有去做这件事。
即便的场静司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开,尽管他做好了所有安排,但是当夏目第一次窥破他的梦境,他就无法装作没看见,没有听见——
——那些隐秘在黑暗中的,对能够从命运中得救的渴望。
幸好,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将将名字还给了守鹤,将这三百年来的恩怨尽数化解,他终于将所有人都带出了这个诅咒的旋涡。
可是他终究无法在这个时间线上,再救的场静司一次了。
醒来后,他仍是猫的身体,依旧无可奈何。
靠着猫娇小的身体,夏目总算是混进了的场家的队伍,待队伍到了三隅山,才悄悄摸摸地摸了出来,从狭小的仓库溜出来的夏目正准备自己去三隅山上探查丰月的情况,却不料被来监视的的场静司逮了个正着。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的场静司惊讶地笑了,不过也只是猜到大概是钻进了道具箱子里被人夹带进来的,有些无奈地捞起了生无可恋的夏目,“罢了,还是……”
“族长——”
“啊,七濑,”的场静司转头,看到来找自己的七濑,“正好,这只猫被夹带了进来,你看着它吧。”说着便把夏目交到了七濑手中。
“什——”七濑猝不及防接过夏目,看着已经走远的的场,只能摇了摇头。
无法出门去找丰月的夏目只能心如死灰地嚼着天妇罗,明明的场本家都没有下这么重的禁制,怎么到了三隅山,偏邸的禁制反而拦住了他这只猫?即便是对付百目妖也太草木皆兵了。
但的场家的计划仍然在有序推进着,的场静司每天进进出出,受过重创的身体无法承受净化式的强度,目前只能一边清扫外围失控的妖怪,一边寻找受伤的神明。
夏目有些好奇,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丰月这件事上发生了什么,让的场静司改变了想法。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等到了线索。
的场静司终于见到了丰月,当天晚上和七濑吵了一架。
他不知道原因,但他知道的是,一定是丰月说了什么。他有些烦躁地用爪子磨了磨地板,却没意识到的场静司从他背后靠近。
“又在做坏事了?”的场静司拎起这只小猫的后颈,忍不住叹气,“我是不是该让七濑给你把爪子剪了。”
不要!夏目吓得差点炸毛,倒不是说剪爪子这件事很可怕,而是他绝对不想被七濑剪爪子,否则他回去绝对无法直视七濑了。
说起来,回去?
夏目忽然安静了下来,猫咪老师为什么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消失呢?还是说他必须在这个时空经历到什么,满足什么条件才能回去呢?
还是说……他看着眼前的的场静司直接席地而坐,把他放在了腿上。
夏目收回视线。
还是说,他只能一直在这个时空做一只猫了呢?
“我在想,”的场静司忽然开口,“我不会真的要答应丰月的条件吧。”
夏目看向他,不明白他所说的“丰月的条件”是什么。
“你大概也不明白吧,”的场静司低低地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嘲讽,“我也不明白,即便他坚守作为神明的职责那又怎样呢?不说他是否能够打败不月,神道和除妖人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过只是什么时候死,或是以何种方式死罢了。”他的声音渐渐低沉,隐入气声而消失。
那你又想如何呢,的场静司?夏目在心中叹问道。
“若能留下一命,难道堕为妖怪就让神明如此难以忍受吗?”
他也知道的场其实打的主意是让丰月离开神社,这样还有一丝希望只是堕为妖怪,而非最终因为沾染怨气而被祓除。但是丰月不会愿意为了活命而降下天谴的,夏目想要说出口,但也最终只是“喵”了一声,的场静司有些好笑地拨弄他的皮毛:“怎么,你也觉得我过分?要不是不月威胁我不准动丰月,你以为我愿意掺和这件事吗?”
不月?夏目倒是没想到还有不月参与这件事,不过转念想来不月既然会在复生后四处寻找丰月,在这个当口威胁一个可能对丰月有危险的除妖人也是再合理不过了。
进退两难,夏目也觉得这题有点难。
“如果丰月再不同意我的条件,那么,我只能亲自下这个手了。”
?????
夏目有些吃惊地看向他,丰月这件事他很清楚,最后是他和名取解决了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个走向,他仔细思考了半天自己从来到这里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事,能产生蝴蝶效应直接改变这个时间线的走向,可是他现在只是只猫啊,难不成他吃多了天妇罗,让的场静司下定了决心要杀丰月?
还是说他走的这个剧本是个平行宇宙线?
一人一猫这天晚上都陷入了失眠。
他又做梦了,这个奇怪的时间线,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始终隐隐有些不对劲,他也只能在梦中想起一些碎片,却又迅速湮没。
“夏目,醒了吗?”
“嗯……”夏目的声音带着困意,在裹着的被子里有些闷,“已经早上了吗?”
初秋的天亮得早了几分,但隔着隔扇也不过微光,隔扇外,便是满眼墨染的枫树,飘落了一地的叶。远处叡山电铁穿过的风声穿林而过,显得这人烟稀少的院子更为安宁。
的场静司得了回答,推开门走了进来,便看见夏目还有些迷糊的睡眼,轻笑道:“七濑已经把这里的事情都收好尾了,你还没睡醒吗?”
“友人帐还名字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夏目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起身,准备穿衣服,“的场先生你呢,任务完成就打算回去吗?”
“差不多,”的场静司点了点头,走进屋坐了下来,“不过还有一点时间,正好这座白龙园还没到开放的月份。”
“?”夏目没想明白这两句话的因果。
“你昨天不是还说,想等到十一月份白龙园开放的时候再来一次吗?”的场静司看着夏目有些发愣的表情,轻笑了一声:“保养青苔的匠人午后就离开,我问了神社的人,他们答应我可以在今天游览这个园子。所以我早上来特意来问问你,要和我一起游览白龙园吗?”
九月底的枫叶还未红得彻底,大多还是金黄的枫林中点缀着朱红色,偌大的园林里只有风声与他们的脚步声,夏目和的场一前一后,顺着石阶一级一级环山而上,恍惚间,夏目有种不真实感。
百目妖消失之后,鹤接手了稻荷神社,的场静司遵守了承诺,八原成为了真正的中立区,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将那些和妖怪的缘分写成文字讲述给他人听。
“还在想什么?”的场静司发觉夏目步伐的放慢,也停了下来,倒退了几步到夏目的身边。
“不是,”夏目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哦?”的场挑起了眉,“是觉得这枫叶不真实,还是和我同游这件事确实不真实?”
夏目听到他的调侃笑出了声。
“可能两者都有吧。”
的场静司不置可否,伸出手,将不明所以也伸出手的夏目拉了一个趔趄,然后在夏目不满的目光地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微笑。
这是夏目第一次来到京都后的第五年。
记忆再次戛然而止。
他不希望的场静司走向那样的结局,夏目想,他还是要去改变这个剧情。
可是他仍然是只猫,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的场静司,他不用做下这个决定,只要把这件事交给名取,或者放着不管就好。他试过了所有方法,都被无形地挡了回来,咒术限制住了他的行动,他只能有些低落地继续看着的场静司一如往常地进进出出。
就连七濑都看出了他最近心情不好,连碗里的食物都吃不完。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丰月最终还是没有同意他的提议,的场静司也了然,这个结果本就在意料之中。
“丰月大人,您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的场静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仿佛一声叹息。
“我知道的,的场家的孩子,”丰月依旧神情淡然,怨气侵蚀未能将他的神智扰乱,即便虚弱也无法改变他身为神明的本能,“但是我不能退缩,即便是被杀死,我也不能让神谴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的场静司长久沉默地看着他,长到躲在一旁的夏目近乎以为的场放弃了这个想法的时候,的场静司最终抽出了符纸,围绕神社的法阵正在慢慢开始起作用,作为这座神社的神明,丰月逐渐地感到虚弱与禁锢的存在,摔落在了地上。
忽然,门外传来了更大的声响,的场家的人骚动了起来,但应该是有预料的准备,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夏目意识到那应该是不月。
的场静司忽然开口道:“不月大人其实有来找过我。”
“是吗?”丰月已经有些吃力,“抱歉……我……”
“他让我不要杀了你,丰月,”的场静司一字一句,冷静自若,“说实话,我不确定我能承受得出另一位神明的怒火。”
这不像是的场静司的风格,夏目有些懵。的场静司在他的印象里总是自作主张,毫不犹豫,既然已经决定承担,就不可能在乎什么“神明的怒火”,而如今却在丰月面前忽然说起了废话。
而丰月沉默了一会儿,居然笑了出来。
“他不会的,”丰月笑着,带着垂死的温柔,“他知道这是我的决定,只要我决定了,他不会怪你的,我保证。”
的场静司抿起了唇,捏紧了符咒。身体内暴虐的戾气直冲而上汇于手心,冰冷、残忍而决绝,就如同他之后在杀死百目妖之前的那副姿态。夏目记忆中无数关于的场静司的片段在此刻重叠在了眼前这个的场静司的身上,他忽然意识到他之前的废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如同的场静司第一次失控时他所窥破的那个秘密。
哪怕他斩杀过无数的妖怪,他其实并不想做那个必须要靠手刃神明,才能保全的场一族的人。
他不该如此无力。
他还是想救的场静司,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夏目最终挡在了丰月的面前,隐隐约约看到了的场静司错愕的脸。
不论是神明的怒火,还是和七濑的争吵,还是后来他一次又一次的激怒,无非是的场静司,在孤注一掷的道路上,期望有人来阻止他罢了。
他此刻才终于理解,的场静司复杂的计谋下,到底是怎样的心绪。
他真的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