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当然不需要吃饭,他坐在祁书杭对面,看对方拿来了一碗碗菜汤,就着几乎无味的菜汤将那盘齁咸的饭菜哄下了肚。
吃完之后,祁书杭回教室午休。一路上,鬼并不在他身旁,而是默默跟在他身后,跟他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祁书杭悄悄回头,发现对方走得泰然自若,一席长袍曳地而行,暗沉的旧黄和笼罩在身边的黑晕在烈日灼烧下淡了不少,恍一眼看上去,好像不是鬼,倒像是个人。
祁书杭不由得联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聊斋志异电视剧——脆弱的女鬼躲在破庙中,能在夜间自由出行。因惧怕阳光,白天出行需要撑油纸伞。当油纸伞撤下,鬼魂瞬间被日光点燃,哗啦啦烧了个干净——这是祁书杭最初理解的生命最后的消散。
但这鬼不一样,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太阳下,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祁书杭若有所思地走在操场上,不远处,有些同学见缝插针地趁这点时间打球,他们博弈对抗,并不相让,也用力寻找对方的破绽,充斥智慧和力量的较量。
破绽?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人有缺点和优点,这是破绽形成的原因。但祁书杭潜意识里没有将这鬼纳入“人”的范畴,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过“超人”,在之前,惊吓和恐惧将他的认知全部驱逐,根本来不及思考。
人怕鬼,那鬼怕什么呢?糯米?桃木剑?还是符咒?这些冷门知识太过玄乎,根本不是他能掌握的,而且大多数来自香港的鬼片,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效。
祁书杭的脚刚踏入教学楼的阴影就停了下来,他转身,向那鬼热情招手,像在说“快过来!”
那鬼停了一步,愣了愣,才稳步向前,来到阴影前停下来问祁书杭:“什么事?”
“那个,九门···大鬼。”祁书杭喊他名字有种莫名的羞耻感,舌头跟牙齿都打架,不过还是勉强喊了出来,他接着说,“你不是要长期跟着我吗?老这么生分也不是个事,咱们交个朋友吧!”
身边有三两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眼见祁书杭对着空气说话,只觉得那人脑壳有包,偷偷投来好奇的目光。祁书杭敏锐察觉到这些目光,一心只想躲起来,不由得抿了抿嘴唇,脑子来不及反应,伸出手一把拉过另一只手,将对方扯到承重柱背后。他放下手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扯到了“鬼手”。啊啊啊啊啊,糟了糟了,不干净了!
祁书杭将手背过去,默默蹭到后腰部的衣服上,不好意思地冲鬼笑笑,就像对朋友那样。鬼却低下头,不看他,只留了个凌乱的发顶给他,祁书杭这才看到,鬼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大概到肩,但他没有披头散发,而是用一段干枯的、细长的、有些坚韧的“长索”绑了起来,祁书杭细细看,终于将这段“长索”认出来——这分明是枯草藤搓成了一股,有些草枝丫从这一股里面支了出来,还有些碎发或者乱发不能被完全绑住,寥寥逸了出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些邋遢,又有些可怜。用枯草藤束发,大概率是个穷苦人家的小孩。
鬼本来就比他矮小,这下低着个头,又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个被欺负的小朋友似的。这样的小孩祁书杭见过不少,他们大多敏感自卑,会为一件小事内耗好久。祁书杭不禁想到,是不是自己擦手这个动作伤到他了?
他将身后那只手伸出来,默默抚上鬼的头顶,掌心下的头发触感和人类的并无二致,甚至更柔软。指尖碰触到一块小小的、粗糙的枯树残叶,祁书杭拈起这块残叶,顺着头发轻轻捋下来。
鬼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起头看向他,神色说不出的奇怪。祁书杭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对方好像没那么凶了,脸上有浓重的期盼,眼里隐隐有泪,鬼颤抖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不是认识我?”
若不是认识我,怎么会抓得住我?这世间所有人都只能从我的身体中穿行而过,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感受不到我,仿佛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产物。你呢?穿行在人间,却能以人的方式感知我。做鬼时不曾跟人结缘,那你是我做人时的缘分吗?
祁书杭头一次面对如此深刻的期待,他隐隐生出了要不要欺骗对方的念头,但理智告诉他,凭借他这十几年的记忆,他根本没见过这只鬼,连跟他长得相似的小孩也不曾见过。这鬼虽然长着孩童面孔,但并没有孩童的天真娇憨,行为神态都与成人无异,像个催熟的小大人。
“我,我确实不认识你,额,咱俩不是刚自我介绍了吗,算,算认识了吧,算朋友了吧。”他说得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就伤害对方似的。
鬼听完他的话,眼里的期待和泪光逐渐褪去,抓住祁书杭的手也慢慢放松,将头扭到一边,不看祁书杭。
祁书杭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经意瞥向他的发间,震惊地发现刚才被他捋下来的树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了回去!这这这···这是“鬼打墙”?
祁书杭咽了口唾沫,他自认为算是个同理心强的人,但毕竟人鬼殊途,不能因为对方流露出一些“类人”的特质就把对方当个人看待,当务之急还得是把对方送走。
祁书杭试探地问道:“你在找认识的人,是谁呀,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他心想,要是对这鬼的了解越多,越能找到破绽,就能尽快摆脱对方了。
鬼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的神色变成了嘲弄,最后无奈笑笑:“你还是去午休吧,下午上你的课。”
祁书杭摸了摸鼻子,仿佛碰了灰——拿不准是对方看出了他的意图还是根本信不过他,不过想想就知道,若这鬼只是个平民,那么认识这鬼的人大概也是个平民,也就是找至少八百年前的某个普通老百姓,这跟登天有什么区别?
若这鬼是个名人,找认识他的人倒还有几分可能,毕竟按图索骥的难度远小于大海捞针。不过祁书杭又有个疑问,若是名人,少不了后世的供奉追思,于是衍生许多蛛丝马迹,这鬼竟然没有根据这些线索找到一个认识的人?祁书杭把手放下来,吸了吸鼻子——管他呢,他只想套对方的话,至于究竟能不能找到,鬼晓得。
祁书杭抬手看了看电话手表,距离午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开始吹牛皮:“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现代科技啊,什么人像复原,DNA寻亲。只要你跟我讲一下你的信息,我帮你发在网上,说不定有人知道呢,到时候再去求证,不就能找到你认识的人了吗?”
那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噗”的笑出了声,但短促的笑声很快消散,他说:“我佩服你的乐观,大概无知的人都会这样。不过童言无忌,等你像我一样,死了几百年就知道了。”
这句式咋这么熟悉呢?这不就是经典的“等你到我的年纪就明白了”吗?虽然这个“年纪”大得过了头,是不是真的能在这个过大的年纪体会到不一样的东西呢?祁书杭说不准,但不可否认的是,对方的爹味真的有点重。
要是搁平时,祁书杭早就走了,根本不会跟对方说更多的话了。但他将刚才的白眼翻了回来,丝滑地将眉眼弯成了笑意盈盈的模样:“我还小嘛,大仙别往心里去,我这不是想帮您排忧解难嘛,免得您,额,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
那鬼细细端详着他,眼睛都眯缝起来,像是要窥伺点什么东西出来,他的表情略显严肃沉闷,看了一会,神色突然放松下来,开口说道:“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祁书杭突然卡住——哎,不是,你神经病吧。这时,那鬼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稚嫩的少年音却带着成年人的深沉:“去上学吧,做你该做的事。”
“那你干嘛?”祁书杭脱口而出。
那鬼的神色放松,用松弛惬意的口吻说道:“等日落。不过今天多了一样,等你放学。”话说完,他转身走到一颗小叶榕底下坐下,靠上大树巨大的树干,宽大长袍摊在地上,像流淌的湖水。大树撑开蓬勃繁茂的伞盖,笼出一圈圆圆的阴影,在热得发亮的背景中,像一方阴凉新世界,那鬼栖身其间却不像鬼,倒像个被遗忘在凡间的仙人。
祁书杭看他没有多的动作,便跑着上楼了。他是走读生,在教室午休。班上一共六十多个人,走读生就十来个,这里面就包括他和他的发小,张志强。两人的座位被安排在走道两侧,对两个话痨来说,这简直跟分开牛郎织女的银河一样碍事。
现在大家都已经趴在课桌上准备睡觉了,讲台上坐着班主任,黑框眼镜、灰短袖,皮带吊钥匙,微凸啤酒肚,黑裤子——数学老师标配。他那一双高度近视的小眼睛却很精明,如扫雷般扫描下面每个低下的脑袋,要是谁抬起头,手里的粉笔就会对其实施精准打击。
祁书杭睡不着,侧头看向张志强,瞥见对方也在装模作样地睡觉——这傻逼还在抖腿。仿佛是心灵感应,张志强将头侧了个方向,正对祁书杭,一双毫无睡意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在说:儿子,这么晚才回来,你怕不是把食堂都吃垮了。
祁书杭冲他做了个口型:滚。
但这并不是他最想表达的东西,他有些心急发慌,一想到刚才经历的大冒险没办法拉着对方的胳膊激烈交谈,然后两个人一起承受天塌般的震惊,他就怎么都不得劲。
于是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课桌下颤抖着手在草稿纸上写下:我他妈见鬼了!!!
他觉得不满意,勾掉。又写:大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真的看见鬼了。
又勾掉,再写:强子,你见过鬼吗?真的鬼那种。
来来回回勾了好几次,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件事张志强才会信他,而不是认为自己是个神经病或者在撒谎。
在一坨坨黑线下面,祁书杭写:放学带你看个东西。
写完后,祁书杭故意咳嗽一阵,掩盖撕纸的声音。他连忙抽出纸巾捂住口鼻擦拭,用过的纸巾被揉成团,想丢进桌边挂的垃圾袋时却不小心掉在地上,祁书杭不得不弯下腰去捡,手里另外一坨纸团脱手,悄摸呲溜到张志强板凳底下。
张志强看他一套丝滑小连招,嘴角比AK还难压。他脑子微转,开始装痒挠肩膀,挠了肩膀还不够,又挠到手臂,肚皮···一直往下。祁书杭眉头微皱,心想你的脑子略显光滑,你的演技也没能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张志强的手终于摸到脚腕,偷感十足地捡起小纸团,拆开看到潦草的一行字——放学带你看个东西。
张志强心里骂祁书杭“妈了个巴子”,还以为有什么重大事件呢,结果就整一悬念。张志强边起身,边看那行字上面的一坨坨黑线,企图从废弃的字迹中窥探秘密。就在他刚直起身体,眼睛抓了点蛛丝马迹的时候,一道飘逸的弧线突然袭向眼前,不偏不倚“吭”一声砸中脑门,再优雅地“噔”,落在桌上。
张志强懵逼地捂住脑门,抬眼看到讲台上的班主任夜叉般的面孔,下一秒仿佛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见鬼了!!!”陡然闪烁在张志强的脑海里,莫名带来身临其境的通透感,与此同时,他有想撕了祁书杭的冲动——你见你妈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