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类背着东西走到码头时，已经是中午时分，热气搅动着水、船、人混杂出的复杂腥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卖吃食的小摊贩全都歇业了，只有一家食铺仍在开门，里头有两桌客人正在吃饭，门口的小伙计正坐在凳子上偷闲。

这会路上的人多是捏着鼻子来去匆匆，只有等到傍晚臭气沉下来后，食客才会多起来。

好久没吃到正经饭菜了，李类手里有钱心中不慌，抬腿便进去了，里头点燃香草熏过屋子，关窗后就没有那么臭了，就是有些闷热。

这家食铺的招牌是羊肉汤，主要客户就是河船上的客人，主打一个量大实惠，李类花了十几文钱点了一碗羊汤三个大饼，这点东西只是尝个味道罢了，因此李类吃得很仔细。

食铺的掌柜这会正闲着，见李类吃得香，便笑问道：“小伙子不是我们镇上的吧，成家了没有？”

李类随口回道：“难啊，我家里穷，娶不上老婆。”

掌柜说道：“我看你身体精壮，打猎应该是一把好手，怎么会攒不下钱？现在外头乱得很，这个大王那个天王，流民也是一茬茬的，小哥下山来找个媳妇不难。”

李类便笑道：“我家里世代都是猎户，风里来雨里去的，山中凶险，不敢耽误人家。老丈说到流民，我就记起来了，刚才在粮铺里听人说今年要旱了，怕本地也要不安生哩。”

在码头上开食铺，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食铺掌柜是个爱说话的，听了便一拍大腿低声道：“可不是，这还不到七月，河里的水就干了一小半，照这个势头，到八月就行不了船了，一码头的大工小工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李类也跟着低声道：“我家附近的小河这会已经见底了，家里的老人都说不好呢，今年收成怕是不太好，便叫我来镇子里多买些盐，结果那粮铺每人只给买五斤，我还头疼着回去不知道怎么分。”

掌柜眼睛一亮：“白家势大，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里头怕是有事。你这小子也别太死脑筋，拿几个钱雇人帮你买盐也不费什么事。”

说完一叠声叫小伙计拿钱去买几斤盐回来。

李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吹捧了掌柜几句，把人哄乐了，才问道：“掌柜的见多识广，可否说说桥头挂着的两张纸上写了啥？我不懂字，只知道画了两个女娃。”

掌柜还没得及说话，一位在旁边听了全程的食客笑着参与进谈话中：“那是两张悬赏令，那两个女娃把白大老爷杀了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白家人抓不着凶手，便张贴出人像，叫有心人见了能给个消息，这是有赏金的，小兄弟回到村子里可以多注意周围的陌生人，说不得这笔财就叫你发了。”

掌柜跟食客是老熟人了，见他插嘴也不恼，而是摸着胡须说道：“千两银子呢，白家倒是舍得，有这笔钱，何处去不得。”

另一桌食客也跟着开口：“想得美，那家子人什么德性，吃他家一粒米就得出一碗血来还，真能叫你拿了钱？”

大家不说话了，但脸上都是赞同的神色。

熟人食客有些年纪了，叹息着说道：“那姓林的女娃我是见过的，石大姑娘走了之后，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灵秀的丫头了。他爹林大郎是个能干的，结果还是折在了山里，就是前段时间长生药行遭了山洪的那队山客，没了的十几人里就有他，他婆娘身子不好，听到消息很快也死了，就剩她一个孤女，不知为何又叫那个老不休瞧上了，石家那只白眼狼就把她弄进白家了，没几日便闹出了这事。”

李类问道：“那另一个女娃呢？”

摊主想了一下才说道：“好像是萍婆身边的丫头吧，还是个哑巴，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听说她也是石老三给找的人，真是好眼力，找人把自己主子给伺候死了。”

知道内情的人都嗤笑起来，一时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熟人食客笑道：“人家现在的新主子是行五的那位宗师呢！连卖了两次主人也没啥事，石老三真是好运气，祝他再接再厉，步步高升吧。”

李类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话题，连忙问道：“宗师是啥，听着非常厉害啊，能杀得了山上的老虎吗？我们那就老虎多。”

大家又再次大笑起来，掌柜善意地说道：“你小子是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怎么连宗师都没听说过？这宗师便是武功练到了极致，最终打破先天达到不可思议境界的大高手，再进一步便能成仙了，别说老虎，便是妖怪来了也要被打死的。”

李类一脸憧憬道：“成仙？！这世上真有仙人！”

“呃，许是有的，不过这一步很难突破，非大毅力者不能做到，再说那些高手都是高来高去的，咱们普通人也见不到。”掌柜也只是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自己加工后再显摆出来，个中细节自己也不清楚，被人追问便急急转移话题，“前段时间我见到白五爷了，真是高手风范啊，一开口全码头的人都能听到，只这点，药行大掌柜的功夫就远不如他。”

其他食客都点头称是，白五爷到底是打金镇的人，撇开白家做的孽，本地出了这么一个在省内外都赫赫有名的宗师，大家伙说起来还是比较骄傲的。

李类听他们眉飞色舞地说起了白宗师的各种战绩，什么收石家战四鬼杀大匪，俨然是位打遍三省武林无敌手的凶神，至于他这么厉害结果连杀了自己大哥的小丫头都逮不回来，大家都忽略不谈。

听了一会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李类只好自己把话题掰回来：“现在白宗师还在镇子里吗？我看白家都烧没了，也是那个林丫头干的？”

掌柜和食客听了都露出诡秘的笑，“当然回铢州了，白家哪里还有住的地方。那林丫头许是会法术吧，不仅房子，连金银珠宝都给烧得一干二净，现在是白五爷的大儿子当打金镇的家了，白大老爷一脉死的死伤的伤，也就剩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还完好，最大的那个还是傻老七呢，吃了亏自己都不知道，全便宜堂兄了。”

白大老爷和白五老爷之间的斗争向来为打金镇居民所津津乐道，白大老爷背后站着长生商行，五老爷背后有府台撑腰，这俩人势均力敌的局面从三年前五老爷武道大成登顶宗师后就发生了倾斜，现在更是以大老爷一脉青壮全军覆没作为惨烈结尾。

“五老爷是铢州五大宗师之一，还是府台老爷的侄女婿，他几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行三的那位少爷更是天资出众，未来宗师有望，已经被云霄堂谢宗师看上，要将孙女许嫁呢。”

“谢宗师乃是宗师之首，在三省武林中都是坐头把交椅的人物，三少爷能得到他老人家的青眼，可见不凡，白家又得一麒麟子。”

食客和掌柜感叹一番，便又继续忙着手头的事。

大户人家的恩恩怨怨对小民来说太远了，所谓的宗师跟话本里的神仙一样，只知道本事不小但都没亲眼见过，扯点闲话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点调剂，再多也问不出什么了，也不好再问。

李类喝完最后一口羊汤，抹抹嘴巴，跟着离开了。

沿着河边逛了两圈，义庄那里静悄悄的，李类没敢接近，在东坡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个阴凉处休息，过了日头最烈的那段时间，才慢悠悠地回到码头。

水位下降了不少，一些大商船无法停泊在码头附近，只好放下几艘小船过来采买食水，顺便拿出些商品过来试探行情，一些东西卖得挺便宜的，李类连忙挤进去，不仅从大娘手下抢到了便宜的布匹，还从船员手中低价包圆了十几个有些坏烂的瓜果，不是拿来吃的，李类蹲在河边取出里面的籽，包好拿回去种。

都过上山野隐居生活了，种田这一块也得安排上，粮食不准备种，种子难买不说，在半山腰开垦田地风险大还费事，在院子里种几畦瓜果倒是没啥问题。

种田的DNA一动就有点静不下来，李类悄悄跑到附近的林子里，挖了几株之前看到的茶树、果树的小树苗，包好根部后塞进鹿皮袋里。

见时间差不多了，李类回到镇子，准备原路回家，远远就看到离镇子入口的石桥附近停了不少板车，仔细一看，正是路上遇到的那支商队，他们正在卸下驽马的鞍辔，准备在镇子附近安营扎寨。

上百人的大商队不容易打发，打金镇的上层人士早早就得了风声，李类看到石三爷正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边，接受商队头领的见礼。

商队来头不小，两方人也没啥利益冲突，头领还送上了一箱礼物，气氛越发融洽，几人说笑着往白家大宅的方向走，大概是去拜会白家现在的主人。

李类藏在人群中看了一会，见没啥事便要回家，这时白家大宅突然喧哗起来，商队头领几人正要进门，傻老七突然从大门里冲出来，那管事躲避不及，直接被狠狠撞下台阶，摔了个鼻青脸肿。

“你们是怎么看的人，怎么把七少爷放出来了？没用的东西！”管事一被扶起来就将跟出来的仆人狠狠骂了一通。

傻老七力大如牛，几个健仆扑上去都压不住他，缠斗中一个不小心，管事的脸又挨了一拳，鼻血直流。

“坏人！坏人！要吃饭！要吃饭！”七少爷大声嚷嚷。

傻老七再怎么样都是主子，管事不好直接对上他，只能一边捏着鼻子一边猛踹手下的屁股，“废物，还不上去帮忙。”

在客人面前丢了脸，管事知道自己肯定要吃挂落，面上还得做出补救，“这是我们七少爷，生下来便有些不好，大老爷慈父心肠，平日里最为疼爱，如今大老爷去了，七少爷伤心过度，好几天不肯吃饭，家里早就准备好了饭菜不会饿到他，只是他脾气大，桌子上有不爱吃的菜就会跑出来打人，惊扰了客人，莫要见怪。”

都把孝道抬出来了，头领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连连表示不介意，还得夸赞白家父慈子孝家风好。

大门前闹哄哄的，早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群众在指指点点，即便牛劲冲天的傻老七很快被石三爷一掌劈昏过去，这事也不算了结，还得跟着阴谋论跑几天才会彻底歇下去。

李类出了镇子，绕过商队的驻地，重新踏上官道，伴着晚霞回了家，狗子尚大学早早等在山上，一见到李类就乐得又蹦又跳，将尾巴摇成电风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