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摆回桌上,凌乱的水纹渐渐平息。
曼宁抬头看向了窗外。
中央庭院一团幽暗,矮个儿蘑菇似的草坪灯一盏盏插在小径两侧,向远处延伸开去,沿途散落了点点柔光,消隐在树影之间。
-
“教授,就算你不愿意采纳,有些信息……我还是想提供给你。都是过去两个月已经发生的,不算违背你的科研道德。”
曼宁兀自等待了一会儿,见教授没反对,便说了下去。
“这周一,他曾经贴着我起过一次反应。理论上,他分泌的求偶信息素足够让我也起反应。而且当时,我离他的性腺很近,还不到十公分,这周又是注射周,药物屏障打薄到了最后一层——但我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这说明,哪怕最薄弱的屏障,近距离呼入两三分钟的高浓度求偶信息素,也是不会被击穿的。”
“你们到底……”
到底是怎么搞出“贴着起反应”这种亲密事故的?
不是说还不熟吗?!
卡锡教授听得一脸黑线。
“算了,你接着说。”他看着曼宁单薄的背影,放弃了追问。
“又比方说,两个月前的第一节课,我曾经抽了他一鞭子。他流了一点血,不多,大概十毫升左右。当时,我和他也有过近距离接触,说明弥漫在空气中的血液信息素也不足以击穿屏障,要么是浓度不够,要么……就是必须直接接触。”
“别碰他的血!”
卡锡教授吓得脸都白了,大步上前,一把扳过了曼宁的肩!
-
砰!
手指掠过茶杯,不慎勾到杯柄,整只马克杯顷刻被扫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门板上,刚倒的热水溅洒了一地。
“怎么了?”曼宁一脸惊愕。
“不要碰他!他分泌的任何体·液,汗、血、唾液,还有其他的,你一滴都不准……”卡锡教授连舌头都快扯不利索了,“尤其是血,一滴都不准沾到,明白吗?!”
“是。”
曼宁下意识点了点头,却不明白为什么。
“艾瑟,你听我说,血源性污染不需要任何测试,我可以直接给你结论。”卡锡教授牢牢按住了他的肩,神色紧张,“药物屏障是一种针对外部的防御,一旦他的信息素渗透到你体内,融入血液循环,那就是奥德修斯的特洛伊木马,你的屏障会从内部开始瓦解,和外部击穿不一样的是……”
“内部瓦解,很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血液全身循环过一轮,不到一分钟,你就完了。”
-
一股尖锐的寒意爬上了曼宁的后颈。
他明白教授的意思——标记。
那等于标记。
能让Alpha信息素进入Omega血液循环的,只有标记一种途径,也就是Alpha在极度性兴奋状态下,虎牙咬破Omega后颈,注入极高浓度的信息素。通过血液污染方式混入体内的信息素,浓度当然不能和正式标记相比,性质却是一样的。
药物屏障再牢固,也不可能扛得住Alpha的标记。
-
“我明白了。”曼宁说,“我会小心的。”
“不,艾瑟,你还是不明白。”
卡锡教授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还跟刚才一样严峻:“我之所以忌惮血液污染,是因为它可能触发一种非常危险的情况:血液弦振。Alpha和Omega之间的共鸣分很多种,有的温和,有的剧烈,大多都可以归入情欲表现的范畴里,只有血液弦振不一样——它是有致死概率的。”
听到这句话,曼宁不由一怔:“致死概率?”
教授:“对。”
曼宁:“为什么?”
卡锡教授缓缓叹了口气:“现在我假设一种情况:你的血液里混入了他的信息素,你发了情,他又正好不在身边,每一波发情热,你们之间的共鸣弦振都会比前一次更剧烈,直到超过安全阈值。然后,当血液流经心脏,共鸣频率就有一定的可能性干扰你的窦房结蓄放电频率,也就是……”
“起博频率。”
曼宁睫毛一颤,轻轻接了话。
共鸣频率干扰心脏的正常起博频率,引发室颤,继而……
心源性猝死。
-
答案不言自明,因而,他们谁也没有说出口。
曼宁唇舌一阵发麻,喉咙也噎紧了,心脏像是听得懂他们在聊什么,猛地加快了跃动的节奏。下一秒,他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教授赶忙扶住他,送回了床上,一条珊瑚绒毯子披在肩头,拢得一团软绵。
“具体的……我会回去再查一查论文。”教授说,“但你别忘了,你的发情期是经过药物调整的,在寒假。到时候,那个小崽子百分之百不在学校。他要是外边考上来的,说不定都不在圣贝伦城,我想拎他救你都来不及。”
真是越想越后怕。
近身格斗,课上不是耍棍就是玩刀的,每一分钟都有巨大的安全隐患。万一哪天曼宁又把那个Alpha小崽子一鞭子抽出了血,自己身上恰巧还有个伤口……
“不行,绝对不行!”
卡锡教授汗毛倒竖,只想抖开一卷医用绷带,把裴兰顿一劳永逸地吊死在房梁上。
“艾瑟,你不能再跟他接触下去了,多待一节课,风险都不可估量——让他滚,最快什么时候能办成?”教授疾言厉色。
“下周……的某一天吧。”曼宁算了算,然后抬头看向教授,“真有必要这么戒备吗?我上课很小心的。”
“小心?小心到第一节课就让他流了十毫升血?”
“呃……”
曼宁无言以对。
在教授犀利如秃鹰的眼神注视下,曼宁只得让了步:“好吧,我查一查他的课表,看看能送去谁那里。”
“尽快,不许拖延。”
卡锡教授弹出一根手指,做了个颇为凶恶的抹脖动作。
-
十点,夜色渐深,曼宁倦得呵欠连天。
教授见状,立刻结束了今晚的拜访,离开前,他麻溜地擦了桌子、拖了地,帮曼宁把水渍收拾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套了个新垃圾袋。
“教授。”
他正要开门,曼宁忽然喊住了他:“刚才我们谈的这些……频谱共鸣,还有血液弦振,会记入我的试验档吗?”
卡锡教授一愣,随即了然于心。
他明白曼宁的顾虑。
他们这项信息素屏障试验,在军方那边的保密等级并不高,连橙色权限都算不上,对某些位高权重的人而言,一切数据等于是透明的。卡锡教授留意过,曼宁的那份试验档,访问次数永远比其他人多一些,总是隔三差五就冒出一两次匿名的后台调阅。
有人出于未知目的,一直在暗中追踪曼宁的身体状况。
“不用担心,这属于你的私人诊疗,和研究无关,我一个字也不会记上去的。”教授冲曼宁眨了眨眼,“你们的频谱图,还有那小崽子的血,早就当成医疗垃圾处理掉了。”
“谢谢。”
曼宁松了口气,舒心一笑:“代我向吉安娜问好。”
“会的。”卡锡教授点了点头,“早点睡吧。”
-
门开了又合拢,带起了一缕风。
风铃轻碰,碎音叮叮当当,很是催眠。曼宁困得连床头都靠不稳了,上下眼皮如胶似漆,沉沉地往下坠。
-
注射完双向阻抑针的第一晚,向来是他整个人血条最薄、防御最弱的时候。剧烈的药物反应让他严重体力透支,除了埋头睡觉,几乎什么事也做不成。
今晚,他强弩之末还接二连三地遭受暴击:频谱共鸣、血液弦振和心源性猝死这三板斧,一板比一板凶狠。曼宁连关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想躲进被窝,不省人事地一头睡去,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来。
但……
还有事情要做。
他拿来了搁在书柜上的平板,开始调阅裴兰顿的课表。
太困了,扯不断的呵欠一团团呼在掌心,潮热地熏着他的双眼,屏幕上每一个字都晕开了重影。半梦半醒间,曼宁在教务系统的迷宫关卡中跌跌撞撞,还真翻出了裴兰顿的课表。
很满。
Alpha那天没说谎,课表上空格子少得可怜,有两天甚至要从早八点一直忙到晚九点。
MPE 004,基础近身格斗,三个教官,合计十五堂课,其中十四堂都和裴兰顿的课表冲突,唯一一个空格子落在周一下午,正好紧接着他们原本的这堂格斗课,授课教官是欧文·哈斯汀。
那么,就这样吧。
曼宁没有余力寻找更妥帖的解决方式了。
他将平板搁在枕边,关上灯,握了握胸口那枚温热的坠子,流水一样滑入了被窝。合眼一刹那,困意如黑浪席卷而来,冲溃了他的意识。
-
抱歉,裴兰顿。
我知道,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信息素频谱,在这桩巧合中,你也是无辜的。
过去这两个月,出于阴差阳错的偏见,我一直在冷落你。才刚刚澄清了误会,给了你一视同仁的承诺,就又要全部收回——我这个人信用不良,好像天生就不适合许人承诺。
下周的最后一节课,我多给你一些遣散补偿吧。
你会谅解吗?
彻底陷入沉睡前,曼宁浑浑噩噩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