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佳人是个爱花也爱笑,更热爱生活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心境总是格外豁达自在,因为她们总能发现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事物。
一如此时。
明明前一刻,她还因为大宴公的词被篡改而杀意森然。而下一刻,她就因为在庙市看到了心爱的事物而欢呼雀跃。
“哇,阿兄!这个好看!”
“小娘子可真有眼光,这个九尾白狐面具可是从广南西路的静江府过来的,是敝摊最为精致好看的。”摊主是个精明热情的中年人,看到玉净花明的花佳人对自家摊位上的面具感兴趣,便卖力推销起来,“小娘子若是喜欢,不妨试试?”
“好啊!”花佳人接过摊主手上的面具,对花错勾勾手指,“低头。”
“你啊,都那么大的姑娘了。”花错一边数落,一边驾轻就熟地弯腰倾身,将脸送到花佳人面前,“每次都喜欢这种小童的玩具,什么悬丝傀儡、杂彩捘球、单皮鼓、仗头傀儡、黄蜡凫雁、不倒翁、六角风车……每次看到就走不动道,杂七杂八地买一堆。”
“那当然是不同的玩具有不同的乐趣啊。”花佳人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然后细细调整了一下,换个角度,又调整了一下,才侧过脸对着摊主嘴角一弯,浅笑盈盈,“东家,多少银子?我买了。”
她本来还准备跟花错说些什么,但刚扭头,就愣住了。
一个八九岁光景,发髻散乱的小女童如箭一般直冲了过来,然后一把抱住花错的腰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七哥,七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呜……我和奶娘他们走散了,差点被人拐子给抓了,呜呜呜呜……”
“呃……”花错也明显愣住。
以他的身手,别说一区区稚童,即便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就近了他身。但此刻,那小女童就跟挂在他身上一样,眼泪鼻涕把他腰侧的衣衫都弄湿了。
“你……”
“七哥,你看!就是那几个坏人。”小女童不管不顾地抱住花错,手谣指着人群后几个匆忙离开的男女嘶声尖叫,“他们说看到了我奶娘,要带我去找,可我看他们就是人拐子,想拐了我去卖银子的!”
这几声哭嚎,惊动了边上许多逛庙市的百姓,围着几人开始交头接耳看热闹。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鞋子都掉了一只,作孽哦。”
“这个做兄长的委实不负责任啊,带着小娘子出来玩,咋不好好看着哩,这要是丢了,找都找不回来呢。”
“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
“你看她兄长那模样,该不是府城哪个世族家的哥儿姐儿来看热闹的吧?这要是真被人拐子给拐了,那还得了?”
“可我们皋涂镇,四海生平,啥时候出过人拐子了?”
“这可不好说,我听我那在长溪县做掌柜的表叔说,去年上元灯节,那边就有个商户丢了一个男娃。”
“嗨,你说的那事我知道,那男娃啊,根本就不是被拐走的,那是那商户的填房,为了争夺家产做下的污臢事……”
“……”
不久,人群的窃窃私语开始往另一个更能引起人兴趣的话题跑去。
小女童兀自哭闹不休。
“七哥,我要回家找娘亲,我不想玩了,我们回去吧,呜呜呜呜……”小女童紧抱着花错不撒手,又仰着一张粉砌酥搓,圆圆嫩嫩,但此刻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如小兽般哀哀哭道,“七哥,你带我回去找娘亲和爹爹好不好?”
花错忍不住把小女童从身上撕下来一点,然后退了一步蹲下身,本来还想替她擦擦脸上的眼泪鼻涕,但终是停了手,只轻声问道:“你家在何处?”
小女童往前一步,双手抓住花错的一条胳膊,嘴巴贴着他耳朵,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大哥哥你帮帮我,送我回秋水巷,我爹娘肯定会重谢你的。”
花错忍不住也轻声调侃一句:“你就不怕我也是拐子?”
“我娘亲说长得特别好看的人,都不会是坏人。”小女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偏了偏头,用一种很天真又很坚定的语气道,“你和那位姐姐就长得特别好看。我一眼就看到了!”
花错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得宝儿递过来的手巾转交给小女童,然后轻轻笑了笑。
秋水巷在庙市和四翁楼所处的九如街中间,是一条不长,约千步的窄巷,中间铺着长长的青石板,两边都是住家。
小女童从庙市出来后,明显可见的欢快了许多,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对什么都好奇,一会问花错:“大哥哥你是府城人士吗?来皋涂镇走亲戚吗?”
一会又问花佳人:“姐姐,那个大哥哥是你兄长吗?”
花佳人故意逗她:“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你们长得很像呢!我和我大姐二姐也长得很像。不过姐姐你比我大姐二姐可好看多了,和我一样漂亮呢。”
花佳人‘噗呲’一声笑了:“我很漂亮吗?”
小女童拼命点头,她甚至伸手摸了一把花佳人的头发,赞叹道:“很漂亮很漂亮!”
“那我和大哥哥哪个更漂亮啊?”
“啊……这……”小女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从花佳人看向花错,又从花错看向花佳人,最后苦恼地皱起一张圆脸,“就……都很漂亮,我比不出来。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我娘亲!她可厉害了,她什么都知道!你们看,前面就是我家了!”
那是一栋很不起眼的民居。
“娘,娘亲……我回来了!”小女童一跨进院子,绕过月洞门,便奔向在院中廊前,提着一盏纱灯明显已静候多时的人影,然后兴致高昂道,“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庭院不深,一目了然。檐下挂着气死风灯,堂屋有黄澄澄的烛光透出。逶迤粉墙边用砖瓦砌了一个花圃,里面种着蔷薇,紫藤,木绣球等,嫩绿殷红,疏密有致。此时已近酉末,柔和的月光晒在这个小院,像铺陈开的一副染了霜色的画卷。
那么多光,却照不出提灯人的轮廓。
她穿着很大的斗篷,把自己整个藏在阴影中,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但听声音该是个柔和娴静的年轻妇人。
而且不带敌意。
她对着小女童很轻柔地道:“颜娘啊,窦姨买了你最爱吃的乳糖圆子,块去吃吧。”
小女童不依,牵牵她的袖角:“窦姨,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听话,快去。”妇人伸手扪了扪她的鬓角,柔柔道,“窦姨时间不多了。”
等小女童不甘不愿退下后,她才望向院中的花错二人,语音柔弱,语调平静道;“我是窦元僖。当然我想,你们更愿意叫我另一个名字……”
“叶七娘。”
花错往前一步,抱了抱拳,声音也不大:“酩酊派,叶七娘?”
“正是。”
“姑苏叶氏,二房四爷叶风恕的遗孤,叶七娘?”
“正是。”
“你娘是?”
“桃花洞窦亦奴。”窦元僖干脆利落地回答完,便让过一旁,率先向屋内走去,“我知花郎君有很多问题想问,不如进屋一叙,正好我也有事想和花郎君聊聊。”
这屋子久无人住。
面前的女子很急。
非常急。
这是花错一进入堂屋,看着脱掉斗篷的妇人的第一感觉。
所以他也就单刀直入道:“叶七娘这个时间不应该在青冥里吗?下月十五,不是你和沈帮主的麟儿拈周试睟的大日子吗?”
“自然是来见你。”
“见我?”花错哑然,“那不知七娘费尽周折寻我来此,想要聊什么?”
“我想和小郎君做笔交易。”
花错毫不意外,只淡淡道:“七娘请说。”
“我要你帮我救两个人,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找到叶大郎的线索。”
花错看着面前这个并不十分美,甚至因特殊时期,身形略丰腴,但即便如此,仍让人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被那山是山、水是水、风韵撩人的体态,菡萏临波般的眼眸给吸引住的窦元僖,不急不缓地道:“若真要在找叶大郎一事上找个同盟,我想名利壁梅少虞比你更合适。”
“那她找了那么多年,可有一丝线索?”窦元僖稍顿了一下,继续用一种极其镇静的语调道,“杭州玳瑁岭,思无邪庄,卿三娘,是不是就是梅少虞给你的最后线索了?”
花错奇道:“你知道思无邪庄?”
“我当然知道。”窦元僖点首道,“元丰二年之后,卿三娘就失踪了,下落不明。阿虞从鹿吴山下来后也一直在找她。那你可知卿三娘什么出身?”
花错想了想,摇首道:“只知她使得一手好鞭法,具体师承,倒确实未曾了解过。”
“她外号‘临江仙’。”
“临江仙?”花错不解,“这不是个词牌名吗?”
“也不仅仅是词牌名。”花佳人突然出声道,“阿兄你忘了?娘亲教我们这个词牌名的时候,不是说过,曾经有段时间,京师妓馆特别追捧用词牌名做花名吗?”
“不错。”窦元僖莞尔一笑,幽幽道,“那些小令,形式不拘,长调慢词本就适合曼声低唱。用那些词牌名做花名,一来适合调情。那般缠绵细腻的花名叫出来,那些自命风流的恩客尚未开荤就先酥了。二来么,当然也是为了自抬身价。”
“卿三娘,原是桃花洞的五大行首之一,临江仙。”窦元僖又款款一笑,续道,“只不过她后来遇到一个江湖人,那人教她武艺,为她写诗画画,最后还为她赎了身,带着她离开了京师。而我娘,彼时也是桃花洞的花娘,和卿三娘虽算不上情同知己,但多少有点香火情份。这也是我娘为何逃出京师后,就一路南下,最后在杭州落脚的原因。她是来投奔卿三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