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的码头边,岸边垂杨袅袅,护城河水摇摇。
玉钩遥挂,澹澹月光洒落在船上阑干,澄凉夜色如水,正是人间佳节。
几人进到船舱,里面早已燃起灯烛,明黄烁耀,满室通明。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仔细闻,它便藏匿在尘土皆香的舱内,幽微而飘忽。但仔细一闻,那血腥味就变浓了。
刺鼻,浓郁的接近死味。
——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花错皱了皱眉。
见几人进入,坐在床沿外侧的女娘站起来,冲梅少虞盈盈一福:“掌柜。”
正是之前名利壁大堂着鹅黄对襟低领襦裙,不像江湖儿女,更似闺阁少女的女娘。
“柔娘,红鸾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柔娘眉心似打了个结,“一直未醒,汤药也喂不进去。”
梅少虞缓引了花佳人到床边:“小娘子,不管红鸾能否保下一命,我梅少虞欠你一个人情。”
“梅掌柜不必客气,我看诊又不是不收诊金。”花佳人平日这么一个明朗活波、爱花爱娇爱俏的小娘子,看病的时候,平静、自持,眼底都是见多了生命无常的漠然。她面无表情地掀开床上绫丝锦被看了看伤处,脸色凝肃,“鞭伤?”
梅少虞退开几步,闻言淡淡道:“红鸾犯了帮规。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即便犯了错,我可以亲手处置她,但从没想过要她的命。”
花佳人附身细细把脉:“她受刑在前,小产在后,看脉象,当日应是服了药效凶猛的落胎药……她这下血不止的症状多久了?”
“七天。”柔娘忙答道,“掌柜把她从杭州刑堂带回来时,人还清醒着,就一直喊腹内疼痛。先后找了几位名医,但都……”
“梅掌柜,我不瞒你。”花佳人沉声道,“她受伤极重,侥幸救回来,一身功夫全废,终生不孕。而且此后余生,都要和药石为伍。”
“夫君孩子那是寻常女子才配有的幸福。”梅少虞的语气里带了点失了‘人性’的刻薄,或者说凄凉,“一入江湖深似海,江湖女子,能保住条命就已是万幸。”
花佳人也算江湖女子,她能感受到梅少虞倦客羁心,但凭风月相催的无奈。
但她不愿在此时去探讨这江湖秩序。
她只道:“好。”然后她又对花错道,“阿兄,你先回避。我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梅掌柜,柔娘,你们俩留下,我还有些问题要问。”
花错避出船舱时,便看到沈踏香和阿弃一左一右站在船头,气氛莫名有点诡异。
沈踏香一看他出来,便问道:“如何了?”
“得宝儿在救治。”
沈踏香疾走几步,脸色极其难看,他嗤笑道:“花错,既已决定了去过闲散不羁,逍遥自在的生活,为何要参与到六合堂的事当中?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救了梅少虞的人,银货两讫之后就能独善其身了吧?
“你那么不满,刚才怎么不拦着得宝儿?你认识她那么多年,不会真的相信她那什么原则吧?”
“你以为我看不出她在帮你逼梅少虞亮底牌?好让你和梅少虞多点筹码讨价还价?”
“既然知道,还来劝我?”
“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重要到、难找到让你只能借助名利壁的势力才能找到?以贩卖消息为生的‘乌林鸱鸮’不行吗?我酩酊派不行吗?六合堂那都是些什么人?你连酩酊派都觉得恶棍混杂,污秽不堪,六合堂只会更加没有人性!你是在与虎谋皮,你知不知道?”
花错也不以为忤,他甚至还如携酒登高,醉卧峦峰般又潇洒又清朗地笑了笑:“这事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跟你解释。”花错明目张胆地错开了话题,“刚才你发现了没有?”
沈踏香依然板着脸:“发现什么?萧晚归受伤的事?”
“不错。我刚才问过得宝儿,她说萧晚归气息紊乱,呼吸略有阻滞,能确定受了伤,还不轻。但具体为何所伤,伤势如何,暂未可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得宝儿曾跟我说过,当日在秦家崖子,是楼挽风和薛芥的人马救了她。她跟他们相处几日,有个人却让她一直看不透,看不透他的武功高低深浅,看不透他的立场,甚至看不透他到底会不会武。”
“好端端的,这跟楼挽风和薛芥又有什么关系?”
花错道:“我曾听人提起过,刑部钱刑总下面,有两位侍郎,四位郎中,还有一个神捕钱无闷。这几位中,只有薛芥和钱无闷是和江湖有诸般牵扯的。这两人在刑部互相牵制,斗的你死我活。钱无闷的后面是钱刑总,手下还有那么多能人,那薛芥呢?他一届布衣出身,寒门士子,无权无势之下居然还能和世家子弟斗的有来有回,他依仗的是什么呢。”
“再加上,当日我从递炤山下来时,萧晚归可没受伤。”
“你认为是他们二人伤了萧晚归?”
“我只是在想,递炤山上,有谁能伤得了她。楼挽风,第五,慕容,薛芥,自在盟颜戟、颜夷简,眠花宫的李若书、殷小刀、段枕眠……”花错踱步到船头,把当时在场的人挨个报了一遍,“无右楼和自在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楼挽风是为了楼挽烟的事才上递炤山,他和那些前去祝贺的人一样,应当不想节外生枝。眠花宫因宫戬叛变,实力大大折损,也就和无右楼打个不相上下。只有薛芥,他说他是因为唐门金风玉露失窃一案而来,而温南荇正是死于‘金风玉露’,所以薛芥和萧晚归真的没关系吗?若是有关系,真的是他打伤了萧晚归?他又为何打伤萧晚归?”
“你少算了一个人。”
“哦?”
沈踏香淡淡道:“九天揽星,玄衣温侯,温却邪。”
“不是他。”
“怎么?”
花错冷笑:“以他的性格,若是出手,应当是直接杀了。”
沈踏香的疑惑全都写在了脸上:“你和他很熟?”
“算不上。”花错略过‘人蛊’的部分,把忘川归意林的事情略微讲了一遍,然后踱步到船头,去看那柳梢新月,远水长山,“我跟他虽然相处短暂,但此人武功极高,性格自傲又阴晴不定,做事不择手段,为人处事毫无底线,最主要,他嫌麻烦。若他遇到萧晚归,以无右楼现在对眠花宫的觊觎,他应当会直接杀了。”
夜有飞凫,任东西南北,来去匆匆。
春风又起。
沈踏香从后侧望着眼前的青年,依然眉眼如画,咫尺生春;依然一身俏,十分俊;依然言笑从容,不畏浮名拘缚。几年荏苒,他变化不多,仿佛雪夜东皇小楼时初见,他轻裘缓带,绿鬓朱颜,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在看着一幅画。
沈踏香记得被兄长送到捕快营后,他一直很孤独。
京师捕快营的子弟和潜火铺一样,绝大部分来自东京‘三衙’,即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三衙’为官家亲军,战力亦为军中翘楚。能进入这‘三衙’的兵士,除了要求昂藏八尺、琵琶腿、车轴身之外,其身价背景也是非富即贵。‘三衙’每年都会进行定期和不定期的筛选,骁勇者升,怯懦者去。而这些升了的兵士,部分继续留任,部分转入潜火铺和捕快营。这也导致这些有着袍泽之谊的捕快营兵士,很容易抱团。加上他们各个身份贵重,背后家族、姻亲、党争枝蔓颇深,而彼时的沈踏香不过一刚踏入江湖的草莽小子,暗中走了见不得人的野路子才得以进入捕快营,他所受到的排挤、歧视和挑衅可想而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喜欢上了看画。
只要没有训练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就会躲起来看画,从日月星辰到山川水火,再到鱼虫花鸟。从宫殿建筑到岁时节日,再到巫风淫祠……各式各样的画,往往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通宵达旦。他每看一幅画,那静中光景,便像一次孤灯只砚,独赴蓬莱的羁旅。
久而久之,画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可是他只能看画,却画不成画。
他心有沟壑万千,落笔时却永远没有章法。
他想画山川水火,道法自然;他想画鱼虫花鸟,传神逼肖。
他一会觉得《庄子》的‘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道出了以物形传人意的书画境界,一会又觉得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才真正体现书画物我交融的无穷意境。
他所思越多,越感天地无尽。
落笔越多,风韵、气韵越像走火入魔。
风骨、气骨神形俱灭。
所以,他最后画出来的画,赋色达不到协调熨贴,物象达不到不似而似,线条僵硬,构图杂乱,聚不能成形,散不能成性。既无法写意,又无法写生。
他心境出了问题。
画画,无法成功。
武功,亦无法精进。
而在捕快营这么个处处是危机,又处处是生机的地方,功夫不精不仅意味着遇到的危机会更多,也意味着对别人有可能是生机,对自己则可能是另一种危机,甚至让自己成为一个危机。
沈踏香体会到自己成了一个危机,却成为他人的生机、转机、契机时,是在东皇小楼的抓捕任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