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很有才华，尊敬的蒙哥马利，也完全称得上战功显赫。”克里斯蒂安的语气显得悦耳而温柔。“我原本还以为，您会得到一个比上士高得多的军衔。”

好吧，现在苏格兰人到底也已经习惯了躺在法国美男子的怀里听他说话，即使对方的如瀑的卷曲长发偶尔会遮蔽他的视线。听闻此话，他感到有些无奈。

“没办法，我脾气不好，敌人几乎跟朋友一样多。”他叹息道。“何况我才能有限，管理太多人只会让我思虑过多，最后酿成悲剧。”

他当然得到过更高的军衔，但马上就因为惹是生非被赶回了上士的位子。有人趁着中校不在，往他的红茶里倒了洗袜子水，倒霉的中校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在其他人看来，这事确实有些像这个恃才傲物的苏格兰人一贯的风格，但他自己并不那么觉得。那当然不是奥斯卡干的。他再怎么善辩，也仍旧是个从容稳重的人，不屑于使用这种低劣的报复手段，更没有无聊到会拿自己的中校寻开心。更何况事发那天，他还在思索一部恐怖冒险小说。

奥斯卡对降职和因此降级的风评感到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职权高低，更不是很愿意跟高阶军官们一起吃午饭，最后便没有在长官面前为自己辩解。不过他还是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堵住了始作俑者，接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对方打掉了一颗牙。

打完以后，奥斯卡冷静地抓着那人昏昏沉沉的衣领，把这家伙拎得靠墙站好。

“没事，掉了颗牙齿，也不影响你开飞机，最多影响你说蠢话和找对象——可别想把这当成请假的借口啊，宝贝。”

奥斯卡风度翩翩地冲他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心虚的家伙此后说话都嘶嘶冒风，因此遭到了同伴们的耻笑——哦，只要他的牙还是缺的，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斯科特·查尔斯·奥斯卡·阿利斯泰尔·麦克蒙哥马利”这个显赫的大名。但他当然不敢告状，除非他打算为上士的罪名负责……

听了这个故事，克里斯蒂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更可笑的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奥斯卡依旧闭着眼睛，表情显得一本正经。

“这故事，精彩得简直像是编的。”

“什么，才不是编的。”

“我的意思是，简直就像编的一样精彩。”

听闻此话，奥斯卡忍着身体里传来的痛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放松而温和。但愿克里斯蒂安不要发现他的异样吧。

“太好了。如果，我的故事能让你开心，那也不算白讲……”

其实比起有趣的故事，还是不幸的故事更多，这就是战场啊。可是他并不愿意给天真快活的克里斯蒂安讲那样的故事。

压力很大的时候，他也会写一些使人尖叫的恐怖冒险小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小说里写过的角色一样在颠簸中失去意识。

……

太难受了，喘不上气。脑袋更是痛得像是要裂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奥斯卡痛苦地咳嗽了一下，眨着眼睛，逐渐苏醒过来。他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了。他有些晕乎乎的，感到身体有些发热，嘴里还有些甜苦的酒味……

他困惑地摸了摸唇边，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果不其然，那里沾着些酒气。

“我……我看到你晕过去了，可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急救。”克里斯蒂安茫然地蹲在旁边，手里握着一瓶少了一半的白兰地，琥珀色的眼眸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这是我在小说中学到的。说是给昏迷的人灌一点酒，他就能逐渐苏醒……不过，我也记不得是哪本了……”

“哪里来的酒……”

“从海岸边捡的。”克里斯蒂安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经验丰富的奥斯卡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有许多满载士兵的船只被炮弹炸成了碎片，或许会有些木箱子装着的物资因此落进了海里。不出意外，这肯定就是那群倒霉鬼的遗物。

这种话，还是不要告诉克里斯蒂安为妙。他欲言又止。他或许还会捡到被泡烂的尸体……不过那都算好的。但愿他没有捡到一些更不该捡的东西。

克里斯蒂安抱着自己，把头在手臂之间埋得尽量更深。他的袖子和鞋子湿漉漉的，就连引以为傲的漂亮长发也狼狈地粘在一起。奥斯卡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为我担心，蒙哥马利。即使是我这种……蠢货新人，也没有那么迟钝。我好歹也是从那场撤退里幸存下来的。”

“没有的事，克里斯蒂安，你别这样说自己……”奥斯卡用手肘费力地支起了自己的身体。“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愚蠢，或者迟钝……如果给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那我真该对你道歉。”

“你一直在哄我开心，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傻瓜演员。但你错了，蒙哥马利。如果你这么想，只能说明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甚至还知道，你本来是不用死的。你是那种可以轻易逃开责任、本可以躺在宅邸里高枕无忧的上等人，对吗？你甚至本不用亲自到这里来！”

“……是啊。”

“你就要死了，蒙哥马利。我看到，死神的翅膀已经轻轻覆盖在你的身上。”

在那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如果不是奥斯卡终于慢悠悠地继续说了下去，克里斯蒂安还以为他受到刺激，又一次晕厥了。

“贾斯帕·马斯基林（英国著名职业魔术师）都志愿参军了，我当然没有什么明哲保身的理由……更何况，即使逃避在短期内是正确的，也不会永远正确下去。”

“那么战争又不一样吗？即使一场战争短期内是正确的，也不会永远正确下去！”

“是啊，你说的没错，战争也是如此，我打从一开始就明白。可我仍有奋战至死的理由。”奥斯卡叹息着，闭上眼睛。“人人都向往正确地活着，但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正确地死去。”

“你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个狂热的战争狂人。”克里斯蒂安苦笑着，转过身去。奥斯卡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懂。他只能看见克里斯蒂安颤抖的后背。

“你在哭吗，克里斯蒂安？”

法国人似乎生气了，不愿回答他。

奥斯卡沉默片刻，便耐心地继续说了下去。

“没关系。我会等你，等你愿意跟我继续聊天，再继续。如果你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那也没关系……”

视而不见改变不了什么。他的伤势并不足以致命，但已经拖了太久。倘若他当时恰好降落在某个英国空军或者海军基地附近，没准再过几天已经能蹦蹦跳跳地继续去开飞机了。然而很不幸，他迫降在荒岛上，能够照顾他起居的只有这个对医术与急救一窍不通的法国人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奥斯卡聪明而冷静。他能够敏锐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越发快速地流失。现在已经太迟了。哪怕他能马上被最出色的医生所收治，性命也很难保住。

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还是想要对克里斯蒂安更耐心一些。他不想对这个柔弱的法国人发脾气，也不想苛责他。对于克里斯蒂安，在信任与感激之外，他没有丝毫怨言。要不是因为克里斯蒂安的照顾，他早就因为不想成为战俘就开枪自杀了。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照顾不好任何人的胆小鬼，是吗？！”

克里斯蒂安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与此同时还含着泪水。奥斯卡愣了一下，以为他要生气了，不料他却低下头，两只手握住奥斯卡失温的右手，竭尽全力地想帮它温暖起来。

“你不懂，蒙哥马利，你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啊，要是我能代替你死去该有多好！我想要你，蒙哥马利。我想爱你、吻你、抱你……过去我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触碰谁。”

奥斯卡听见了克里斯蒂安极力压抑的抽泣声，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寒冷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