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曾遇见过一位因过人美貌遭到英格兰贵族欺辱的美貌法国歌手。歌手跟随伊莎贝拉王后来到不列颠,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滞留在爱丁堡,却不幸被一群道德败坏的英格兰人调戏。年轻、亲切、勇敢的领主一向看不惯这帮恃强凌弱的势利眼,就见义勇为从这帮恶棍的手里救下了可怜的法国人。
实话实说,这个方才被英格兰人所欺辱的可怜人儿,的确是个极其容易勾起他人施虐欲的绝世美人。法国人不是领主的领民,甚至可以说是英格兰的囚徒,因而领主对他压根没有多少义务可言。现在,可怜的法国小美人应该算是领主的战利品了,此后应当任由处置——看看他因恐惧睁大妩媚的眼睛,趴在马前瑟瑟发抖的样子!简直已经使人等不及合乎情理、理直气壮地玩弄他。但领主对这样出众的美貌视而不见,好像全然没有非分之想。
他把歌手带回去,按照贵宾的礼节友善地招待了一顿,只字不提他的法国国籍与自己救了他的恩情,反而彬彬有礼地安抚了对方。在那之后,他就像送别其他客人一样亲自把法国人送了回去。
唉,亲爱的领主大人……他实在是个太喜爱结交朋友的年轻人,仿佛日光般坚定而平等地眷顾着世界上每一个弱者。但过于亲切的下场,是他既容易结交朋友,也很容易失去朋友。最终他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挣扎着,孤独地死去了。他的灵魂不会像世间其他善良正直之人一般不死不灭,而是与他灿烂的生命同时逝去,仿佛他的出现本也只是造物主灵光一现的玩笑罢了。
暂住爱丁堡的法兰西美人还不知道这个噩耗。他就像以前一样偶尔会来登门拜访,今天也一样。
查尔斯无法理解那个小美人儿对领主大人的态度。猫妖精觉得,他应该是感激领主的,或许这样的感恩中甚至掺杂着几分爱慕,盼望着某种超越短暂的永恒。此时他的眼神在诉说什么?不安、恳求、无措、羞赧……?这样的眼神真让人不忍多看。
但猫妖精没觉得他的爱比别人高贵在哪里。他始终觉得,这个人同样地也渴求着领主的灵魂,虽说这样的渴求并非食欲,但这和别人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查尔斯捕风捉影地听闻,当代的英王是个喜好男色的同性恋。于是他便当着法国人的面,若有所思、有些恶趣味地闭上眼睛,就像自己的主人一般露出温柔、迷人的微笑:真不知道这个漂亮的法国小男孩有没有被国王选中侍寝过呢?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他?!”
歌手如梦初醒般跳起来,像是忽然吓了一跳,还伸手去剑架上拿剑指向查尔斯,似乎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你这个徒有其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凡人竟也敢来挑战我?猫妖精查尔斯心中不快,轻而易举地将他按倒在高高的窗前。
此时猫妖精虽说变做了主人的相貌,但气力不减,恐怕十个人类壮汉也难以匹敌。他单手拎着法国人,把他往外拖了拖,示意对方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将他从城堡的窗口丢出去。但让他意外的是,法国人的脸上却毫无惧色——或许有吧。但即使有,也只会是短短一瞬间。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的确,我根本不是他。但你应该认识我,我是以前那只总是睡在领主大人身边的白猫。不过也别感到太奇怪,我本就不是猫,而是猫妖精。”查尔斯面不改色地按着他。“至于为何能相像到包括巫师女巫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难辨真伪,那不过是因为我吞噬了他的灵魂。”
“什么?你这个邪恶的妖精!”
“我没有恶意,我的主人主动让我吞噬了他的灵魂,我呢,不过是诚实而严谨地实现了他的愿望罢了!”
不料,法国人忽然像泄了气一般变得萎靡不振,竟小心翼翼地以一种求助般的眼神望着他——哎哟,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的眼神使猫妖精确信,此时即使自己说出最拙劣的谎言,也同样能使他深信不疑,他的眼睛虽说敏锐无匹,但心灵又是多么轻信啊!
“那么,你能把他放出来吗……?”
猫妖精把他放回地面,对此视而不见,只冷淡地摇摇头:“如果能做得到,我岂不是可以在几十年后把他的灵魂放走,让他上天堂……?我当然很愿意这么做。但是很遗憾,做不到。”
法国人听罢,沮丧又愤怒地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的手腕就像从来没有练过剑的人一样抖着。讲真,如果猫妖精愿意,他很轻松地就能把眼前脆弱的凡人连同躯体和灵魂一并摧毁。但他依旧保持着优雅而迷人的微笑,不仅不躲,反而挑衅似地伸手捉住锋利的剑尖——甚至颇为好心地帮对方调整了剑的角度和位置。
“你这个心急的法国小男孩。记住了,朝那里劈砍,可是杀不死人的。何况,如果你真想来了结我,最出色的做法应该去向巫师和女巫讨教,不过我仍建议你保持冷静——冷静没有坏处,不是吗?现在杀死我,对谁都没有好处,何况凡人与凡人锻造的剑可杀不死我——你爱跟谁告密就去吧!我不曾对我的主人撒过谎,没有害他死去,更没有蛊惑、煽动他舍弃自己的灵魂,甚至在他死后为他报仇雪恨。而你甚至连这都做不到,又有什么理由责备我呢?”
“你为你的主人报仇……那这么说,你应该算是一位忠臣了?”
“忠臣?”
可能吧。猫妖精乏味地想着,感觉那种味同嚼蜡的亵渎与歉疚感再一次袭击了自己的心灵,以至于连那个灵魂甜美芬芳的气息都无法回味……不过,今天他居然难得地因为一个人类的话而感受到痛苦了。
法国人依旧恳切地望着他:“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他是出意外了吗?”
“我的主人让男爵给杀死了。在濒死之际,他请求我变化为他的相貌,代替他回到城堡。我把他埋葬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杀了他的敌人为他报仇,但那样仍然是不够的。虽说我的戏法可以瞒过凡人,却不足以骗过巫师和女巫的眼睛。因此,他让我吞噬他的灵魂,让我完全染上他的气味,要和他一般无二。”
猫妖精答道,神色复杂。
“原谅我吧。我当然希望领主大人的灵魂能够上天堂。实话实说,我根本不想染指主人的灵魂,本就是为了保护他才来到他的身边。我不愿伤害他。相反,要我为他付出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命运要我为他的荣誉而死,我也将毫不犹豫地为他献出生命……然而,我不能违背这个人的命令,无法对他的愿望坐视不管。”
即使是死亡都不能使任何人再次邂逅这位领主。他会被束缚在某片与世隔绝之地,承受永恒的孤独。法国人不说话了。刚才的那番话,不知道这个没有魔法的凡人能听懂多少。不过看他那副泫然欲泣的悲伤模样,想来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总归是能明白的:这的的确确只是领主的愿望罢了,而非猫妖精的私欲。
“那么,我应该感谢你。”法国人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盒子交给猫妖精。“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是一个忠臣。既然是这样,我也会尊重大人的意愿,不会再肆无忌惮地任性下去。请您安心吧,我将守口如瓶,绝不会让任何人得知你的秘密。”
“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法国人似乎欲言又止,只是有些尴尬地勾起唇角,那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你……不,我是说他,那位领主大人。这是他生前爱不释手的东西,只是赞美了许多次,但每一次都不会向我索要。我这次前来,是想告诉领主大人,我就要回到王宫、回到我的王后身边去,想在离开前给他留下一些礼物,至少能让这位大人记住我。只不过,或许这份礼物来得还是太迟了些。请你代替我转交给他,哪怕是放在他的葬身之地也好。”
“这未免太贵重了。我知道,在你离家以前,母亲曾郑重地把它交到你的手中。她可是希望你好好保留。”
歌手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哪怕是面对领主也没有,此时不由得愣了一下。但想起眼前的领主本质上并不是人,而是一只经常陪伴在领主身边的猫,同时也是一只充满魔力的妖精,又不由得苦涩地微笑起来。
……作为妖精,他太聪慧了,什么都能轻易地看透。可他又太愚钝了,面对人类之爱,就像一个识字的儿童拿起一本深奥的书。虽然能够阅读其中每一个单词的意思,组合起来却不能理解。
“母亲不会怪罪我。如果她知道,收下这份礼物的究竟是何等高尚的一位贵族,就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歌手背过身去了,眼睛里含着悲哀的泪光。
“更何况,除了这个,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无论我送他什么,都只不过是借花献佛。”
他默不作声地打算走开了,但名为“查尔斯”的猫妖精却主动叫住了他。
“其实,我一直以为,人类……哪怕是巫师也好,也总是看不透事物的本质。”猫妖精说道,“但是好吧,你的出现,让这个此前令我深信不疑的事实变得有些不可信了。不管怎么说,我也同样谢谢你。”
“我可没有浅薄到会认错自己爱慕的人。”
“你果真跟全天下的美人一样狂妄又自大,以为真爱就像那些以貌取人的跟屁虫一样唾手可得,甚至会自己倒追上来——但是别搞笑了,你这自负的臭小鬼!我敬爱的领主大人对待你和对待旁人别无二致,我的主人对你打心眼里就没有什么友谊之外的感情。你口口声声的爱也不过是徒劳功!”
谁料,这个往日沉默、害羞、忧伤的歌手竟怒不可遏地训斥了他,动人的眸子里满溢着愤怒到近似绝望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他不该、不能也不会爱我,但那又能怎样?即使如此,我还是爱他!我也一样可以为他去死,但是和你不一样,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绝不会把我爱的人困在一个寸草不生的鬼地方,让他承受永恒的孤独与沉寂。所以你那所谓的敬爱,到底又比我高贵在哪里?!”
倘若没有灵魂的妖精也一样能感受到灵魂颤抖的感觉的话——但是好吧,他的愤怒的确让查尔斯感到惊愕与震惊。
哪怕理智是全然明白的,但是在感性上,他到底还是不能原谅吞噬了主人灵魂的猫妖精。
……
“百年,在人类的历史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但对其中一个人类来说,却又太漫长。每时每刻,我都因为吞噬了领主的灵魂而惭愧。然而却并不后悔——因为这是我亲爱的领主大人的愿望。哪怕他当初要我为他而死,这依旧是他赋予我的无上荣幸。
“我拥有领主的灵魂,因而可以轻松骗过每个人的眼睛——包括巫师和女巫的。他们对我的解释深信不疑,以为我是一位胜利归来的骄傲的领主,而男爵则落败而逃,在这过程中失足落水而死……即使我将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也只会以为那是领主大人颇有幽默感地在跟他们开玩笑罢了。
“只不过最后我还是没忍住,诱惑了安格斯,和他搅在了一起。结果恰好被某个巫师抓了个正着,事情败露,我就被身败名裂地逐出了城堡。巫师和女巫们责备我撕毁了与他们的契约、打破了禁忌,从十一世纪就开始追杀我。只不过时至今日,这帮家伙老死了一批又一批,却依旧没能把我缉拿归案。不过我很无所谓的,他们爱追就追呗。
“至于安格斯——哦,我可怜的、忠实的、使人心痛的小马安格斯……!他至死都恨着我,不仅恨我诱惑了他,更恨我违背诺言吞下了领主大人的灵魂。他用灵魂在我的身躯上刻下了诅咒,时至今日,无论我走到哪里,再温驯的马儿也都会变成残酷的烈马,会不约而同地趵起蹄子踢我,意欲致我于死地。可是我怎么可能责怪他呢?我无法同时取悦主人与情人的心。
“只可惜那位喜爱唱歌的可怜法国小男孩回去没多久,就在出发去王宫之前自缢而死。想来是高尚、浪漫、纯洁的爱让他分辨出了自己心爱的人。然而我依旧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为自己明知没有结果的爱殉情而死。我为他的命运感到哀伤,但也仅能如此了。
“然而爱着别人又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没有灵魂,因此并不明白。但我觉得,爱既然强到可以超越物质,超越魔力,超越灵魂……让一个凡人仅凭肉眼便能看透事物的本质,这一定是一种相当伟岸的力量。
“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我很多次尝试以人类相貌与人类相识、相恋,想要重拾那个法国人当年给我带来的震慑。但时至今日,我依旧感到迷茫。不知道他们渴求的究竟是领主大人的灵魂和相貌,还是我这个没有灵魂的猫妖精。不过,除非是那些最浅薄的愚者,否则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爱着没有灵魂的躯体。何况连我自己也不会把这种东西十分当真,时常抛弃自己的躯壳,弃若敝履。
“然而,我逐渐明白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