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茶反复冲泡,茗香已淡。
韩歧等了约半个时辰工夫,才看到燕琅玉姗姗而来,眼波流转间有着深重的疲倦,面色倒很平和,方才拔剑相向的锐意也已经消失无踪。
等候一侧的御医适时走来,诊脉后,有些讳莫如深避不敢言,目光悄然在韩歧和皇帝之间逡巡须臾,最终只是斟酌着道:
“陛下气血亏耗。安神温补,于龙体有益。”
燕琅玉轻点头:“朕这几日的确难以入眠。有劳了。”
临行,御医和韩歧悄然交换了一个目光。
燕琅玉以手掩额,作头痛状,实则将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瞧得一清二楚。
韩歧的势力不是朝夕可以瓦解。韩家盘踞江南已久,如古树生根。门生食客,故吏死士……以千百记。
要攻克,只能使其内斗,从内瓦解。
御医退下后,君臣二人又只剩一阵无言沉默。燕琅玉忽然不知从哪里提起了精神,温声问道:
“我回南都时,临岸镇关的小将叫什么名字?”
他们很久没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了。
韩歧心中一暖,旋即又横生出警惕。尽管如此,他脸上笑意依然温和如故:
“琅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燕琅玉望着他,答得自然:
“我喜欢他,不行吗?”
喜欢?
韩歧脸上笑容凝住。缄口不言。
“就像喜欢一把剑,一匹马,一个小内官。”燕琅玉笑意明朗,好似又回到从前和他在宫中闲聊的时候,那么天真无邪,“我喜欢他身上那股血性。”
韩歧漠然回答:“他叫赵怀义。我的左前锋大将赵望之子。赵望在府中养病,暂由其子承旗将兵。”
闻言,燕琅玉沉思须臾,道:
“我想见见他。”
“不行。”韩歧干脆地拒绝。
燕琅玉露出点挑衅的笑意:
“你害怕?”
韩歧不置可否。
“从前,我说想要一匹好马,你掏干了心思寻来飞琼。现在我不过想见见你手下的爱将,你却不肯。”
韩歧态度不改,脸色岿然不动,耳朵确实在听。难得燕琅玉有事求他,流露温柔,他心里也不免有了一丝松动。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喜欢,不管什么,你费尽周折也会给我?”也许是病症过后人总会显得柔弱,燕琅玉轻言细语发问,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更像是埋怨。
或者说是嗔怪。
“你都忘了?”燕琅玉期许地看着他。
几句话间,好像回到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韩歧与他目光相触,一时心中辗转万千,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暂时沉默。
僵持了片晌,燕琅玉不再说了,起身离开:
“朕乏了。”
燕琅玉留给他一道背影。锦衣华袍,却清瘦,孤单,寂寥。
好虎难敌群狼。
燕琅玉忽然地妥协,让他莫名觉得心如刀绞。方才拔剑相向的事他也在这短暂一瞬全抛诸脑后。
韩歧回府之后,婢女禀报说御医等候他多时了。
听御医分析,燕琅玉似乎有某种瘾症在身。每隔数日发作,应服药或……缠绵床事。韩歧以为自己已经能对此坦然相对,可他再度听到此事,又联想起燕琅玉问他赵怀义的事,心里越发像是被一块醋布塞住,堵得慌。御医见状不敢再说什么,韩歧明显也不想再听,让人都下去了。
他坐下,目光随意落在摊开的一本章疏上。
是账目。
当初给桂鸿山的辎重金银,辎重粮草的确不可作假了,“金银”大有文章。面儿上一层的确是金银,但其下却都是裹了金箔银箔的铜锡。说是十万金,实则货真价实的金锭不过五千而已。
户部算着日子,桂鸿山应该用得也差不多了。
韩歧早已经料到桂鸿山不会爽快给他太子,他当然也不是傻子。
……
却说之后十余日过去,韩歧总在午夜梦回时望见燕琅玉那一道孤寂的背影。思前想后,韩歧还是允许让赵怀义面圣了。
*
淮水南下分为数渠,流往南都。
皓月当空,稀星在水。六座汀阁凌渚而建,歌声悠婉,绣楼浮香,又有画舫笙歌阵阵,此处乃是南都最有名温柔冢,销金窟。
赵怀义被皇帝单独召见,其实受宠若惊,倍感意外。
这些天过去,作为戍将,除了皇帝回銮入都时,他隔着朦胧的车帘,内中清影予他的惊鸿一瞥之外,他再没有机会一睹天颜。
他上了船,带着好奇。
入目是檀色的桌椅陈设,皆铺着素缎撒暗金桌饰椅搭。清雅之意,充室盈舱。
他目光四处环顾浮动之间,蓦地凝聚在珠帘后的一道清贵人影上。
是半个月前回銮的皇帝。
皇帝瞧着年龄与他相仿,是常服前来,玄单之外罩着一件轻薄的金罗大袖衣,墨色腰封上缀有细龙纻丝,收束着那一把单薄清瘦的腰肢,垂下轻盈绦子,在风中微荡。
风中散出船舱内室熏香,送入鼻端。
一缕幽馥的香气,夹着似有若无的微苦。赵怀义连呼吸都敛下幅度,生怕过重的呼吸都是一种亵渎。
随侍的内官以玉钩撩开珠帘,窸窣一阵响动之后,清风拂来,如同拨云排雾,皇帝龙颜终于完整、清晰呈现在他眼前。
他不由怔住。
几个呼吸,才恍然地垂下头行礼。
“朕听说,你很喜欢她。”
内官击掌,从侧室走出一道丽影。
他思绪一乱,恍惚地回忆起——这个叫做“秋露”的女孩曾是他之前多次往返汀阁绣楼的目的。他掏干了一年的俸禄,只为听她一曲。价格如此昂贵,若想买回府中,只怕要倾尽家财。他当时想着看来注定无福消受。
今日奇缘迭起,赵怀义有些神思不属,竟也忘了回头去看秋露。尽管他的头已经久久低垂,但脑子里仍反复涌动着方才皇帝清贵年轻的面目。
仙姿玉容,好似幻影。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龙颜居然会如此令他惊艳。
在他过度震惊之余,那五官却渐渐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副隐秘且旖旎的五官轻轻重叠。他回忆起曾经去镇南大都督府中拜谒的时候,机缘巧合,他入了韩歧的寝居。
一盏白玉琉璃美人灯,乃是是裸女之形……不可思议。
莫名的,他一阵脸热心跳。
“先成家,后立业。你也到年龄了。”皇帝目光温和而不失威仪,与他淡淡一笑。
“朕将她赐给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该高兴的,但他反而莫名有些遗憾与惆怅。无论如何,他半跪在地,领旨谢恩。
皇帝只是淡道,不必言谢,日后自有调度。
一曲缥缈离歌随江风传来,似乎引去皇帝注意。因此皇帝暂未叫他平身。
他也和皇帝一同静静聆听。
他常来,自然明白,这词里韵脚平仄照押的是前朝的《玉楼春》。
曲牌填了新的艳词,仍是唱不尽的帝王将相,佳人才子,悲欢离合。这秀才的文采并不算很好,多年科举不第,一腔幽怨付诸青苑红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空道离恨。
……但也无人在意。来听曲子的富绅很多,听的只是个凄婉缠绵的调子,看的仅是螓首蛾眉的女子。谁又会细细研究其词呢。
他悄然抬首,去看皇帝。
皇帝的目光静默落在船头竹帘下因风飘荡的流苏上。
像一缕青丝,顽固、不听话的荡在一个人的额前,又落在脸颊上。
……
燕琅玉思绪渐渐模糊远去,一副棱角深峻的五官在他脑中却渐渐近而清晰。
遥远处的江心亭,一筵正酣,有醉者在临水射箭。一射未中,满座哄笑。蚱蜢舟送去几个舞姬,娉婷婀娜,水袖飘拂。有下仆谄媚地扯嗓高喊:
“龙王献宝——七龙女,出水芙蓉!”
舞姬水袖翩飞,如白蝶振翅,在燕琅玉的视线中却莫名幻做两只毛茸茸的猫爪,笨拙挥动。
燕琅玉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不经意回首,正和赵怀义目光撞上。一点笑意淡而未尽,瞳光如水,可眨眼功夫,又如寒冰。
“安置吧。”
皇帝离去,身影无声消失在山水屏风之后。
珠帘再度垂落,遮蔽外厅视线。
良久,赵怀义才回过神来。
皇帝刚才是笑了吗?
他恍恍惚惚,有些不确定。
始承君恩,赵怀义痛饮一壶。江风微冷,辣酒穿肠。
酒酣,他一把抱起侍候在侧的秋露。怀里是柔软而美好的身躯,他醉意朦胧,抱着人往红绡软帐去。踉跄走了两步,脑中一闪而过,却是皇帝不经意间,予他那一点浮光掠影的温柔。
他明白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有一刻月色确实照在他身上。
回身入了舱内。温香艳玉,芙蓉暖帐。
一夜御赐的春宵。
*
乍暖还寒,韩歧在府中才醒。
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往门处望去——从前的美人灯只剩个孤零零的灯座,半根残烛,一帘微冷的夜风。
十几日过去,他还是没有习惯灯已经被他打碎的事实。
昧爽晓色未明。一贯伺候在侧的婢女过来为他更衣。
韩歧昨夜命赵怀义去见燕琅玉,心里翻覆难言的不痛快,便忍不住在府中饮酒,隐约宿醉。他扶着额头,问:
“赵怀义还在江上画舫?”
婢女道是,又让外头一个仆人打扮的探子进来禀告:
“主上,他们还浮在江中,一夜没有靠岸。”
韩歧脸色阴沉得可怕。
探子觑着他的脸色,轻声道:
“还有一事,小、小人不得不报……”
“陛下发现了小人的身份……他质问小人是不是主上派来的。”
“小、小人肯定是否认在先的!但他处处逼迫,竟将小人的底细都查得明明白白!又说没有他意,说,说……都督关怀,他很欣慰。”
韩歧思索片刻,还是披衣起来,脸色也有些和缓:“他真这么说?”
探子:“千真万确。”
“还叫小人带话回来。”
韩歧将信将疑,睨他一眼:“什么话,说。”
探子:“他说,桂贼此次北伐出师不利,已班师回朝休整。斥候来报,说大宁军整顿两月后,将再度北伐;届时倾巢北上,后方必定空虚薄弱。我方将士便趁势渡水北上,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夺回天京!”
“桂贼麾下猛将无数,凶名在外,人尽皆知。在这个时候,要前锋飞将抛颅洒血,与之对抗夺城……安抚是必要的。”
是有些道理。
韩歧尽管对这一番话表示认可,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安抚……
用什么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