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十余日颠簸,渡河后车驾又飞驰两日,除却换马,未有停歇。风尘仆仆万里路,燕琅玉容颜上却不见半点疲乏之意。
陪侍宫人无不暗中称奇,听说太子入都后还吩咐人打水在车中净手梳头,侍从劝说可先入宫休息再见朝臣。太子坚决道:先见南国肱骨最是要紧,他们已经等了我数个时辰,我又怎能蓬头相对。
众哑然。
大典过后,燕琅玉在煖阁传召卿二,逐一问过南国政务情况。待廷议落入尾声,已是暮色四合。最后留下来探讨兵事的人并不多了,只剩四五人,却无一不是手执重兵的王侯。燕琅玉目光环顾。
有旧将,也有新帅。
众人都忧心遭致皇帝责问当初勤王不利京师沦陷一事,因此俱是沉默。
却不承想,皇帝对他们都温旨以慰。
众人心情松懈下来,年迈的忍不住也潸然拭泪。大厦将倾,的确无力回天,为将者又怎好螳臂当车。
韩歧只是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只有在最后临散时,皇帝才寥寥数语带过了韩歧的功劳。
“韩卿接天子剑已久,危急之时,或许难堪重负。是朕筹谋不足。”
燕琅玉似笑非笑,口气却体贴:
“朕不怪你。”
座下几人本就不满韩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做法,听到皇帝提起韩歧时语气微妙,隐约有敲打的意味,这下终于有些扬眉吐气的畅快。
韩歧只好起身,向燕琅玉赔罪:
“臣才德凉薄,有负皇恩。”
韩歧解下腰侧的天子剑,两手托奉:
“凤堕龙殒,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降罪。”
燕琅玉无言地望了他片刻。
“韩卿力挽狂澜,却要负荆请罪,倒让朕为难。”
燕琅玉语气平淡。
须臾僵持,燕琅玉目光示意身侧内官去收回剑,那样果断,并不像适才金口所说的“为难”。
一场君臣间的唇舌博弈就此结束。众将拜离。
凤堕龙殒。
派往北地刺探消息的细作与线人数不胜数。当初内城陷落后燕琅玉的遭遇众人都有所耳闻。除却“服鸩未死”,更能激起人们兴趣的无怪乎冰清玉湛的太子“以身侍贼”。
离殿后,几人目光一碰,正要就此窃窃私语,却被韩歧回头时森冷的视线扫过。
空气一瞬冰凝。
众人欲言又止,四散而去。
*
镇南大都督府。
朱门庄肃,琉璃浣纱灯笼高高升起。
日沉月升,斗转星移,整个南国,天地风雷之变幻无一不经过韩歧之手。
韩家祖上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多年,有从龙之功,勋赏无尽,便发迹于南陵。大都督府占地五百亩,宛然一座行宫,庙宇殿阁亦是应有尽有,连屋中用度都漆龙飞凤,极尽僭越之能。
韩歧回府,卸去人前一派稳重的假面,整个人周身戾气四溢,如一阵阴风,刮进中庭院落,引得瑶花瑟瑟颤抖。要为他解去披风与轻铠的仆人在他身后小跑追随。
来到寝居,他停在门前一盏白玉琉璃美人灯旁边。
灯是裸女之形,美人身披轻纱,酥乳浑圆,□□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玉色胜雪,美人五官也是能工巧匠细细雕琢,清贵却不妩媚,一双眼睛狭长,正微垂着,每日含羞迎接归来的主人。惟妙惟肖。至于这五官究竟是仿了何人面目雕就,整个大都督府的下人都心知肚明,却禁忌般不敢议论提及。
韩歧沉默着,停在门前点灯的动作也有些迟缓。
美人灯肌肤似雪,纤纤玉手正轻抚一根鲸脂烛。蜡中灌注旖香,燃烧时将整个大殿熏暖,幽香弥漫,分外好闻。
韩歧嗅了嗅,面色有些和缓,阔步走到檀案之后的灵山圈椅去。端方地坐下后,他两目微阖,一副无心阅看公文的样子。
他手指一动,早等候在殿侧的婢女察言观色着走上前来:
“主上,他一切如常。只是更衣时屏退众人,穿过里单才准近身。”
伺候燕琅玉起居的婢女侍从都经过韩歧的悉心遴选,宫中风吹草动,尽在大都督掌控之中。
韩歧狐疑侧首:“他从前不这样。”
婢女缄默。
“皇帝常服要加紧赶制。”韩歧的目光漫不经心落在门前那盏琉璃美人灯上,手中把玩着半块虎符。
他想象着,燕琅玉对他或许感激无尽……
他亲手为美人脱衣,又要给美人披衣,自然要选全天下最华贵的锦缎绫罗,如同摆弄一具金雕玉制的华丽傀儡。
韩歧温雅的五官中渐渐浮出诡谲的微笑。
“日暮时已经为陛下量身了,只是……”婢女话说到这里,越发讳莫如深,“量身的婢子,发觉陛下身上有些……”
韩歧不以为意:“有什么?”
婢女伏低身子,声如蚊蚋,小心地道:
“……有房事后的许多痕迹。应是多日以前留下的,至今都没消退干净。”
韩歧把玩虎符的动作骤然停住。
即便听线人说过,燕琅玉落在了桂鸿山手里,被其救活后的确失忆不记事,又“与贼同寝”,可当他亲耳听到这句话,还是无法想象——记忆中那个蹈节死义的清贵少年竟然委身给了一个穷山恶水间生养出来的反贼!!
韩歧脸颊抽搐着,忍了几忍,豁然一把拍案起身。桌上茶具随之弹跳抖动,盖碗相触的声响如同韩歧思绪之中一道悄然蔓生的、无形的裂痕。
婢女惶恐跪地,大气不敢喘一下,只盼望盛怒中的大都督早些将她遗忘。
韩歧怒不可遏。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又似一阵阴风刮过。他却在殿门前倏然驻步,沉思着。
燕琅玉为什么没有死?桂贼又为什么会救人?这两个人又为什么会……
为什么?!
……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抛弃了燕琅玉。
但燕琅玉没能以身殉节,是他意料之外。
他早就该知道答案了,却仍然执拗得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把将门边那盏琉璃美人灯拂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碎裂声尖锐刺耳,鲸脂烛熄灭滚落,光影随之一暗。
良久,韩歧恻恻地开口了:
“别告诉任何人。”
“若走漏半点风声,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伏跪在地的婢女语音带颤:
“……是。”
“另外,他左手小臂上有许多伤痕,新旧交叠。”婢女忽然想起,又禀报道。
韩歧找回来一些理智,语气显出平素的沉稳:
“什么伤?”
婢女:“他避讳得紧,遮盖及时。几个奴婢都没有看清。晚间南王去给他送了一碗参汤,说是‘父皇疲累,儿心焦灼’。他似乎心情不错,借机让众人都下去了,只留了那孩子单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