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长河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如幽冥弱水,死静无澜。
他叫什么?
……承福,他叫什么?
燕琅玉回头看向身后,承福已经不在了。他身边的金銮须弥座上空空如也,皇帝也不在了。
茫然之间,有一名宫人来禀他:
“殿下,皇上圣体违和,已宣了太医回寝宫。”
燕琅玉低下头,发觉下首陈设已经更换过,殿内左右各设十余张席案,外头有宫人托着银盘金盏,荤素相宜,珍馐俱全,正在往来布菜。
殿中一角,乐师手指灵巧,正在慢挑琴弦,有琴声流泻。
燕琅玉目光在殿中过了一遭,见桂朔与其子正坐在自己左下首,他照例敬了桂朔一杯御酒“丹桂香”。他虽年少,桂朔却没有推辞。这杯酒原本该是皇帝来敬的,但皇帝不在,自己只好代服其劳。
坐在桂朔旁边的那个银甲青年在这时抬起头,隔着黄幔珠帘,静静望向他,似乎在打量。
燕琅玉思索着,也给这青年敬了一杯。
青年颔首接来宫人的赐酒,仰头一气饮下,旋即倒扣着酒盏示意他一滴不剩,无愧皇恩。边关的汉子,果真很是利落豪爽。
就在这时,那青年忽然将目光落在户部和兵部的堂官那里去。
户部侍郎:
“早听闻桂大帅的三公子是几位公子中最出挑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桂朔只是朝那个方位一抱拳,并未接话。
那青年大概是没有得到朝廷的封荫。他没有官衔爵位加身,因此众人只是称他“桂三公子”而已。
桂三冷着脸,不接他们寒暄,口气依然很生硬:
“部堂大人,去年的军饷还有未结算的。眼下已经过了年关,将士们只盼望着朝廷隆恩,还请大人拨冗,先……”
他话未完便被其父打断:
“幺儿,明堂之上,当谨言慎行。”
桂三不满:“可是父亲……!”
“好了!不要再说了!”桂朔一声低沉的呵斥下,他到底住了嘴。
兵部尚书这时奸猾地笑了:
“都是给朝廷做事,还要请大帅多多照应啊!”兵部尚书招了招手,旋即一名红衣婢子盈盈款款在那“桂三”身边落座,为他侑酒。
桂三的嘴角压得很低,再没开口说话。燕琅玉看不清,只依稀瞧出对方面色冷硬似冰,隔着老远都觉得寒气逼人。又有片刻,那“桂三”站起来道:
“桂某只知刀剑,不懂享乐。”他抛下那婢子起身离席,临行时撂下一句话,“更衣,失陪。”
燕琅玉悄声命两个宫人暗中跟上他。
“殿下,他独自去了宫市。”一名宫人回来,附耳回禀,“像是在闲逛。”
说更衣,果真不是去恭房的。
元宵将近,皇城南面的外城附近有宫人乔装扮作商贩、货郎,以及行人,吆喝买卖,称为“宫市”。这习俗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目的是给宫里冲冲喜气。
筵席散去,燕琅玉听人说“桂三”没回行驿,还在宫市徘徊着。心中好奇,燕琅玉便服前去。长街人群熙攘,“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果真,燕琅玉在一处兜售姑娘用的面脂摊子前找到了那个“桂三”。
桂三身材颀长挺拔,在人堆中很是抢眼的。他正放松地靠在摊子边上,左手扶在腰上,右手里抛玩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面脂盒子。燕琅玉遥遥看到浣纱宫灯下他棱角锋锐的侧颜,眉入青鬓,似出鞘的利刃一般,显出英气。摊上那卖货的姑娘年纪不小了,有二十出头,俊俏泼辣,嬉笑着一把要去夺走桂三手里的盒子。
“你到底买不买?”姑娘笑道,“这位爷,您该不会没带钱吧。”
桂三不给。在那盒子落下时,他猛地一抓,藏在身后。姑娘没抢着,桂三当即得逞地笑了。那笑容玩世不恭间很有一股风发意气。
桂三笑够了,正要付钱,却被燕琅玉抢一步截住。
“我要了。”燕琅玉更快地掏出银币。
货摊的姑娘其实是宫中侍婢,自然认识燕琅玉。见他是微服出来的,便识趣地说:
“这位小爷先付的钱,就归他了。”
燕琅玉本就在桂三身后站着。他一把将面脂盒子从桂三身后的手中抽走。
闻声,桂三低头瞥了他一眼。见是个少年,桂三倒不生气,不过看得出来是兴致缺缺了,“那就归你吧。”
桂三迈步就走。
这时,燕琅玉在他身后道:
“接着!”
燕琅玉将那面脂往他所在方位一抛。桂三头也没回,抬手就又准又稳地接住。
燕琅玉:“在宫市买东西,要用宫里的金花银。你没有,买不了的。”
桂三没回头,也不理他,径自走了,显然是不想交谈的样子。
燕琅玉加快了脚步,勉强追上他。
“是买给贵夫人?”燕琅玉问。
桂三这时脚步顿了顿,沉吟少顷,才道:
“买回去,祭给一个小姐。她去年死了。”
大过节也没个避讳。一出口就噎死个人。
燕琅玉依然有着很好的耐心,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着。对方似乎也被他想要搭讪的“诚意”打动,继续道:
“我没空理她,她就托下人向我要过这个东西。我还没来得及买,她就病死了。”
一阵无言。
燕琅玉温声道:“世事无常。惜取眼前人。”
桂三这个时候终于略略侧回头,分给他一星半点的目光。
这半回眸里,灯火掩映,桂三头上冠子里嵌着一块成色绝佳的好玉,在烛影里流光潋滟,给人添了几分风度,只是桂三拿眼睛瞧人时目光依然疏离冷傲。
燕琅玉暗自打量着他的侧颜,问道:
“你在堂上说,边镇欠饷是怎么回事?”
桂三不接他的话。大略是觉得和他一个小小少年没什么可说。
燕琅玉又道:“我爹在朝中供职,或许他可以帮你。”
桂三一笑,笑里带着点戏谑讥诮:
“你爹是谁?”
燕琅玉顿了一下,立刻接话:“忠烈侯。”
“忠烈侯?”桂三脚步慢了慢,迟疑片刻,又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没听说过。”
燕琅玉:“……”
自然没有——他随口说的。但对方这样不留情面让他属实意外。
桂三走远了,挺拔的背影显出点落拓:
“问户部、兵部去。”
……
那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连带着那个人的侧脸,都渐渐变得不再明晰。
唯有他的声音……燕琅玉有着些残存的印象。
……
燕琅玉侧过头,马车上的新皇若有所思看向远处。
似乎意识到了他深重目光,新皇不由回头望向他,奇怪地问:
“琅玉,在看什么?”
燕琅玉依旧怔怔地望着他。
下颌弧度似有那么一瞬隐约的重叠,又似没有。心中暗自翻覆了一阵子,燕琅玉难以置信地开口道:
“鸿山,你……你可以再和我多讲一讲九边的事吗?”
桂鸿山不明所以:“嗯?想听什么?”
我想再听一听你的声音。
和一位故人有些相似。燕琅玉心中暗道。
“什么都可以。”燕琅玉与他露出稍纵即逝的温和笑意。
……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燕琅玉的目光落在宫墙外的春桃上。
他细细回想着方才那一场在他脑中断续闪回的、并不明晰的幻梦。
桂……桂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