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福,你刚刚去了哪里?”
燕琅玉正在廊下摸猫。
黑猫这几日都是在燕琅玉屋子里睡的,白猫眼看院子里没有“敌人”把守,便偷偷溜回来吃食儿。
“皇上召见老奴。”承福依然不擅长在燕琅玉面前撒谎,“问了殿下的病情。”
燕琅玉的手指替白猫梳理着毛发,余光掠过承福脸上:
“承福,你有心事。”
燕琅玉声音虽然温润,其间却有种直探人心的敏锐。倒没有逼问的意思,只像是在平静陈述一个事实。
承福顿了顿,道:
“老奴也时常忧心殿下圣体。”
燕琅玉停住动作,抬起了头,静静望向他:
“承福,你逾制了。既然你跟着我伺候……为何刚才会失言称‘圣’?”
承福心绪纷杂,不慎说漏。他只好一躬:
“是老奴年岁大了,糊涂了。还请殿下降罪。”
燕琅玉静默不言,目光依然停在他面目上没有挪开,显然是在审视他的神色,试图从中得到什么。
良久之后,燕琅玉轻声道:
“承福,我的真实身份,令你很困扰或者为难?”
燕琅玉语气平和,显然只是在试探他,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承福便只是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皇上不许你向我言明,对吗?”
这回承福将头垂得更低。
春风飞絮,主仆在廊下僵持了一阵。
承福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解释道:
“殿下,恕老奴直言。老奴只知道……殿下过去的十余年里,过得并不安宁。水长东流,殿下又何必在意过去的事。”
燕琅玉微微笑着:“你认为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所以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吗。”他心绪宁静,语调也不疾不徐,像是在和承福探讨着别人的事,一如静水流深。
承福再度沉默了。
“好,那我不再问了。”燕琅玉的手又梳理着白猫毛发,白猫安卧在他身上,眯着眼,很是惬意,“那你可以告诉我另一件事吗?”
承福略略抬起头。
“皇上给我吃的是什么药?”燕琅玉平淡地问。
“这……”承福依稀听章见喜提过几个字,却都是和新皇在内殿屏退众人后说的。他不确定那几个字究竟是不是对的,亦不敢随意回话。
但他也不愿意蒙蔽燕琅玉。
“老奴不谙药理。”承福回忆着,“听说是千金难求的引子。虽是虎狼之药,却能救人于濒死,当时殿下浑身痛楚不绝,撬不开牙关,汤药喂不进去……皇上的确是为了救殿下才用的,用前也有过几番犹豫辗转。这一点老奴可以肯定。”
“他救了我。”燕琅玉淡声重复着。
“两回。”承福恭敬地道。
燕琅玉静了须臾,才又问:“这么说,他是真的很看重我?”
“这……”
新皇阴晴不定,承福并不能洞悉他的想法。
看重?无疑是看重的。
只是这个“看重”和燕琅玉所想的“看重”,或许有所不同。
燕琅玉这时却眼角微微一弯,和颜笑了:“承福,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答。”
“下回,我自己去问他。”
燕琅玉不知道被人“爱重”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所体会过的,只是单纯的被人敬仰而已。
正说话间,稠云遮蔽而来,天光顿时暗沉,大正午头却淋漓的落雨了。
三月末,春雨惊花。
燕琅玉抱着白猫进屋,去找一条帕子给猫擦身。
白猫和黑猫各自占据屋子的一隅,总是并不和睦的样子。燕琅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燕琅玉去关窗,却看到中庭雨帘之后,有个执油布伞的高挑人影。那人漫步在雨中,大剌剌往正往他这边来。他没有让人通传,也没折腾已经回到庑房避雨的宫人。
桂鸿山是一个人来的。
是把自己上回讲的‘不准苛待宫人’的话听进去了?
燕琅玉猜测着,又觉得对方行事乖张,没个定性……只为了他一句话,好像不大可能。
正想着,桂鸿山已经收去伞,走了进来。
桂鸿山将那把伞在门口抖了抖雨水,斜立在门板边。
桂鸿山今日不知是有什么闲情逸致,像是大老远走着来的——他足上皂靴已经湿透了,倒也全不在意。
燕琅玉的目光落在他脚上:
“要不,脱了吧。”
桂鸿山毫不避讳,径自往圈椅里一坐,开始脱靴。燕琅玉想了想,去端了个铜盆,打来热水放在他脚边。对方走这么远,毕竟是为了来看他。
“会着凉的。”燕琅玉说话时声音平和,眉眼清淡,乍一瞧好像没什么情绪。
桂鸿山随便地哦了一声,余光悄然在燕琅玉脸上走过一遭。
他将脚放进去。在脚刚入水时,桂鸿山却立刻倒抽一口凉气:
“嘶——”桂鸿山眉头紧皱,“这么烫!”
……怎么会!
燕琅玉暗道奇怪。他刚才明明探过水,不温不凉。燕琅玉不相信地蹲伏下去,脸上有些不安宁的样子,骨相清隽的手也再度探入盆中。
这一探,顿时没了好气。
哪里烫了。
正奇怪着,燕琅玉上立刻传来坏心的低笑。
“琅玉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燕琅玉知道自己是被戏弄了,默默站起来,将桌上那条巾子一拂,巾子从高处掉入水盆里。水花激荡,洒出不少。
近来桂鸿山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的趣味。
旁人是喜欢博得美人一笑,而他是热衷于惹得美人一愠。
宫人给他送来浅口的布鞋,他趿着鞋也懒得提上,追上燕琅玉,见对方是真有些不高兴了,便生硬地说:
“别生气,我不该这样。”
燕琅玉不满于他理直气壮地道歉,因此并不理他。拂帘去了内间。
“那你想怎么样?”桂鸿山打帘跟进去,语气不善。
桂鸿山最讨厌别人跟他谈条件。但这会儿他忍不住,主动说:
“我错了,你想怎么样都依你。”尽管话是这么说,口气依然很强势。
听到这话,燕琅玉才略略回头,眼尾的目光轻轻拂过他。
“真的?”
桂鸿山不耐烦啧了一声:“我答应过的事,还能有假。”
“好。”燕琅玉回头和他四目对视,“那我要出去走走。”雨声里帏帘翻动,帘下人容颜如玉,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深如潭渊,望不到底。
这话一出,桂鸿山的脸色登时有些不自然的冷峻。
宫里的处处燕琅玉再熟悉不过。万一触景生情,想起来什么……加之旻遗窥伺,在宫中尚不算安全,若是到宫外,可能要派兵跟随,以防有人劫掠太子。
桂鸿山此刻五官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落入燕琅玉眼中。
试探一般,燕琅玉又问:“……连在宫里走走也不行吗?”
即便是这个提议,桂鸿山眉宇间依然并没舒展开。
燕琅玉在各种迹象中尝试推断着——桂鸿山到底更不想让他去哪里,从而推断自己的身份究竟与哪里有关。
“就在宫里吧。”桂鸿山的反应也是极快,转眼间面色恢复如常,“虽说宫里闹刺客,御苑走马还是可以的。”
“你不能离开我半步,能做到吧。”桂鸿山近乎命令般道。
燕琅玉眼睛一亮:“好。雨停了就去。”
“那你要怎么谢我?”桂鸿山从后抱住他。
“你……”
这个人真是蛮不讲理。
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在先要跟他赔不是,现在兜兜转转,又问他要答谢。
燕琅玉暗自想着。
不过就在刚才,从桂鸿山的反应上他可以断定:
他的身份一定和这皇城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