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桂鸿山忙于朝务。

桂家一年前在凉关便改易旗号，毁了朝廷给的桂字纛，称“大宁军”。夺取江山后，国号定为大宁，改元“成宁”。成宁元年，也是大旻崇安末年。

新朝对外宣称，前旻太子火海失踪，亦表达过对太子的沉重哀思，以定人心。

有儒臣为了讨好桂鸿山，几番上奏，催他尽快给前旻太子追谥，再将其衣冠入皇陵。这一日朝议，此事又被提了上来。

“淮南，前旻遗烈活动频繁，声称要光复大旻。最近京畿一道也不太平，宫中亦常有刺客……”

“还望皇帝陛下早日定夺，追谥前太子，以彰天恩，稳大局。”

但在桂鸿山看来，这些问题都并非首要，于一国而言最致命的是朝中其实无人才可用。几个得力的顾命元辅眼看江山动荡，旻军精锐九关溃败，北地将要沦丧……旻帝病崩后他们抛下太子，渡江南下，在南面与藩镇拥立了一个七岁的孩子，称“监国南王”。

负隅顽抗。

桂鸿山对此大为头疼。

可他对关中朝务并不熟悉，即便有心治理、清除积弊，也没有良臣可用。唯有一人，那就是前任首辅梁青，他是燕琅玉的老师，也是燕琅玉的辅弼重臣。

想到此人愚忠，又是个软硬不吃的老骨头，桂鸿山更是头疼。他在殿中踱来踱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朝外扬手，叫人把那只新得的白猫抱来。

通体雪白，毛发光滑柔软。很衬他。桂鸿山是特意选了这只猫要赔给燕琅玉的。

天色还早，他打算晚些再往钟毓宫去。

翻过两本奏疏，他不由疲乏，想到梁青若能为他所用，那是最好的。

“梁青还是绝食？”桂鸿山问身侧的刘安，语气中不乏阴郁，“他还没有想通么？”

桂鸿山心中到底有些不服气。即便他当时对梁青礼遇有加，对坐谈判时也唤他一声“先生”，但梁青依然很看不上他。

他究竟哪里比不上前朝的太子！

“再去劝。”桂鸿山对刘安道，“就说是奉了我的命。”

刘安：“是。”

城破那一日，梁青依然在攻城声里照旧上朝，来到轩阁，百官不见踪影。就在这时，他倏然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服毒的消息！大愕惊惧，这个七旬老人在往文华殿疾走的路上，被桂鸿山的人俘获。

“梁青，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宁愿死，也不愿意效忠新朝？”刘安御前行走，办事得力，今日穿着崭新的赐服来见牢中的梁青，冷声质问他。

梁青鬓发散乱，眼窝深陷。绝食多日后昏过去，被刘安的人硬灌了米汤，勉强救活。

“老夫只效忠大旻太子。太子既去，老夫惟求一死。”

还是这样冥顽不灵。

刘安耐心也要耗尽了。

这时，牢槛深处幽幽传来个声音：

“若是你口中的太子还活着呢？”

闻言，梁青终于抬起了头。

暗处缓缓移来个人影，走到灯下，方才清晰。新皇亲自来牢中看他，已经很多回了。这却是头一回告诉他太子还活着的消息。

梁青有些震惊，也难以置信。

“先生若肯归降于我，我可以让你们再见上一面。”

梁青望着新皇，口气坚决：

“我要先见到太子。”

牢中灯火幽微，愈衬得人的面目森冷阴沉。桂鸿山视线冰冷，审视着梁青，如同虺蛇吐信。片刻后，桂鸿山答应了：

“好。”

*

历经三朝，披肝沥血数十载。

日暮时分，梁青这位旧朝首辅沐浴穿戴整齐，回到了旧时皇城。除了个别殿宇火后重修，宗庙倾覆之外，其他建筑几乎都还是旧时的样子。

钟毓宫他是听说过的，从前住着一位老太妃，薨逝后便空置了。

太子真的还活着？

被安置在这里？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梁青也觉得新皇没必要骗他。

厚重的宫门开启时没有声音，看来门轴才灌油养护。足见得新主很看重这里住着的人的起居条件。也在这时，霞光尽处，庭院杏花影中的白衫青年听到新皇驾临的通传声。他回过头，褒衣博带，逆光而来，清瘦的身影依然不乏威仪，行走间一切动作都让梁青觉得是如此熟悉。

……是太子！

伺候在太子身旁的那个太监，正是御前太监承福！

梁青禁不住两目泫然，纵横的老泪很快又在春风中吹干。

太子径直走向了新皇，接过新皇怀里抱着的白猫，面中带着点似有如无的微笑。梁青无法断定这个笑是因为猫，还是因为来者。

新皇轻抚着太子的发顶……他们如同爱人般亲昵，形似夫妻。新皇轻轻拿去掉在太子发丝间的一片花瓣。两人虽没有言语交流，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尽管来时梁青已经听说太子服鸩后不记得事，可当他真正看到，又是另一种失真的感受。梁青看着这诡异的场景，总觉得像是处在幻境当中的不真实，但这的确又是事实。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终于，太子注意到了新皇身后的梁青。

太子平静地看着梁青，轻声问新皇：

“这位老先生是……？”

新皇含笑解释：

“这是工部的官员，朕想着要给钟毓宫拆旧盖新，让他来看看。”

“怎么？”新皇温和的语气里藏着不可捉摸的试探，“琅玉见过此人？”

太子又望向梁青，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却只是茫然。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位老先生，很是面善。”

旋即，太子又修眉微蹙，淡淡地反对新皇刚才的提议：“这样住着已经很好。何必大兴土木。”

新皇点了点头，只笑不言，看上去很是由着他的性子。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新皇答应给他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梁青就要被迫离开。他目光在这院落里过了一遭，不经意间看到开启的窗牖边，长桌上铺着几张宣纸，上面黑白分明，写有字。

“殿下。”最后，梁青对着太子一揖，恳请道，“素闻懿王殿下书法绝佳。臣……臣可否求一份殿下的墨宝。”

太子有些意外，也有些困惑地望向他。

被禁止与外人接触，其实太子也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看待他、评价他的。

新皇在这时显得大度，将手一扬，发话道：“可以。”婢女便走进去取燕琅玉写过的字。

取来一看，是写着二个工整清秀的大字：

九思

君子有九思。这是太子七岁那一年，他教过太子的。

他展着纸，眼泪无声垂落，滴在纸上，很快将墨晕开。

太子有些奇怪地望着他：“老先生……您怎么了？”

时辰到了。

刘安给了他一个眼神，暗示他该走了。

梁青整理着复杂的心绪，收好这一份墨宝，揣在大袖中拜别新皇与前太子，而后转身离去。

绯红的官袍被春风褰起一角，老人萧索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宫门之后。

桂鸿山眯着眼睛看他离开，随后回头，语气里不乏哄人的意味对燕琅玉说：

“外头风大，进去吧。”

燕琅玉点点头，才走出两步却忽然顿住脚步：

“刚才那位老先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桂鸿山不着痕迹地敷衍：

“他时常出入宫闱禀奏朝事。也许是撞见过。”

“天色不早了，今夜我也歇在这里。”

桂鸿山附在他耳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