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突然响起,季渝趴在床上,呼吸还没有完全平稳。他缓了一口气才接起来。
“喂妈,怎么了?”
“小渝啊,我刚和你王姨商量着明天去买点年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现在?这才几号?季渝翻看了一下通知栏:“这么早吗,这不是还有小半月才过年吗?”
“你以为准备多少东西?”周晓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的,“给亲戚们送的东西,再买点对联,还有水果、肉、菜……这些你准备?”
“我……给你拎两瓶酒过去吧。”季渝想到要准备这些就嫌麻烦。
“这个可以。”周晓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是和明桦他们先聚一下吗?”
“我们……”季渝回头看了一眼收拾东西的江时景,在床上滚了一圈让他把床单拽了下来,“没想好呢,到时候跟你说吧。”
“行啊,明桦要是不回家你就把他带过来啊。”周晓说,“咱们年三十就不去你姥爷那边了,等到初几的时候你跟我去一趟。”
“好。”
挂断电话,季渝翻了个身,平躺下来,伸腿碰了两下江时景的腿:“你过年回家吗?”
“……”江时景整理床单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看季渝,“……不回。”
这让季渝起了疑问,他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住,伸手拉江时景坐下:“你不是本地的吗,这么近都不回去看看?还是说……你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不是。”
季渝并没有松开自己的手,江时景看着钻进自己手心的手指,伸手捏了捏:“我回去之后没有人。”
“……”这下轮到季渝说不出话了。
没有人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面前人的情绪变化,江时景抬起头,扯了扯嘴角,尽量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我爸妈都去世了。”
怎么会……
季渝想说什么,下唇抖了两下,可他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江时景看着他这个表情,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把眼睛撇开,盯着床头的桌子。
这下该怎么继续,他连自己都在颤抖了,说出来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季渝并没有继续追问。
他用手拽住被子的两角,掀起来,把自己和江时景埋在下面。
漆黑,安静,就连屋内时钟指针走动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视野被被子完全笼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江时景只能被迫看向整个空间最亮的地方。
是季渝胸前的项链。
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季渝的手撑着被子,给出两人尽量大的空间。他的胳膊悬空放在江时景的头上,手还在发着抖。
为什么自己的眼眶先江时景一步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他只能等江时景自己去消化掉情绪。
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大义凛然地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那是他的父母,怎么可能过得去。
江时景眼睛睁得有些发酸,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泪还是落在了床上。
很轻的一声,可季渝还是注意到了。
他很想去抱抱他,但不确定自己的安慰会不会让江时景更加难过。
怎么就非得这么问。明明可以直接说“江时景,你过年想和我回家吗”。
他快有些讨厌自己的嘴了。
突然,一只手抬起来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还没反应过来,江时景就问:“累不累?”
季渝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江时景刚才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他的心快疼死了。
他摇摇头,反问回去:“你呢?”
你累不累,从父母离开之后,你过得还好吗?
江时景缓了一会,张着嘴大口吸气,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嘴唇。
接着他也摇了摇头。
骗子。
季渝双手还是没有放下,被子在腿边留出足够大的缝隙,使得两人可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呼吸。
胸腔剧烈起伏,可是江时景不想再哭了。
他的手指蹭着刚才泪滴在床上洇出的痕迹,缓缓开口:“大二那年寒假,我爸做生意赚了点钱,我那时候正好刚开始接单,往家里拿了第一笔我自己赚的钱。”
“他们都很替我开心。”想到这里,江时景还笑了一下。
当时他们就坐在餐桌前,爸爸端来刚切好的水果,他凑在妈妈旁边看去旅行的机票。
“要我说还是得去三亚,这么冷的天去那边过冬多暖和。”爸爸江宏朗用叉子插起一颗草莓,递到妈妈面前。
“还是去东北,那边现在冰雕什么的都做出来了,正是好时候。”妈妈谢乐怡就着他的手,把草莓吃了下去,还转头问江时景,“儿子,你想去哪儿?”
“我都可以。”
“咱家儿子这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了,一点都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谢乐怡把手机往江时景手里一放,“你们爷俩商量吧,看得我眼晕。”
“那就去三亚了啊,明年过年再去东北。”江宏朗把手机拿过来,笑嘻嘻地开始选票,还碰了碰江时景的肩膀,“小景,其实你也想去三亚的吧?”
江时景想了想:“还好。”
“少胡说,儿子肯定想和我去东北,对吧小景?”
“……也还好。”
夫妻俩自讨没趣,干脆抛弃江时景,两人凑到一边开始选票。
“所以,那年我们就是去三亚过的。”
“你爸爸妈妈都是很温柔的人。”听着江时景的描述,季渝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二人的样子。
“对,他们都很好。”江时景轻笑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去三亚,真的很漂亮,我们玩得挺开心的。”
“那……”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一般说到这里都会开始转折了,再往下就是江时景的伤心事了。
“我那几天玩得很累,再加上来了个单子,我就想在酒店里画画。”江时景顿了顿,看着季渝的手放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手。
唯一的一点缝隙也不见,这个小空间变得更加湿热难捱。
他知道,季渝在安慰他了。那天在车里,他也是这么摸自己的手的。
牵住他,江时景继续说:“他们就自己出去买东西了。可没想到租的车半路车出了问题,他们……就没能再回来。”
当时交警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手中的画笔掉落在酒店的地毯上,他几乎是疯了一样往外面跑。
前台的人看见他的样子还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多亏一个好心的人开车带他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那个场景……”江时景握着他的手逐渐加重,想到那个场面,整个人又开始颤抖,“车撞在一面墙上,整个车头都毁掉了,交警站在旁边进行勘验……”
季渝想象到了那个场景,他两只手都放了下来,紧紧抱住了江时景。
“不想了。”
季渝揉着他的发顶:“咱们不想了。”
眼泪划过的痕迹干涸在他的脸上,新的一滴泪又落了下来,顺着铺设好的轨道滴落在江时景的肩膀。
“交警问我,那是我爸妈吗……”江时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原本渴望放进盒子、密封、挖坑掩埋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我当时……不敢看,全都是血……”
现场的血腥味、撞毁的车的汽油味、烧焦味现在全都回来了,钻进他的鼻腔,顺着上去,死死的扯着他的脑神经,他下意识就想干呕,但他深深吸了口气忍了回去:“……可是不能耽误别人工作……我逼着自己看了一眼。”
“我和他们说,那是我爸妈……”
季渝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他这几年都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我什么都不会,有个交警大哥就带着我处理接下来的事情,还请我吃饭……”江时景抱着季渝的身体,呼吸变得有些重、很急,“他还说,第一次见到我这么冷静的人……”
什么冷静,只是江时景一贯的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罢了。
季渝吸吸鼻子,呼吸也有些重。
都怪被子,他快喘不上气了。
他直起身,跪在床上,用头顶起被子,手胡乱地给江时景擦他的眼泪。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可江时景说完这些只是安静了一会,自己就硬生生地把情绪压了回去,也伸手摸了摸季渝的脸:“你怎么哭得比我还狠?”
又是这样。
江时景每次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
他掀起被子,蜂拥而来的空气让两人都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紧接着,季渝又抱了上去,很紧、紧到两人的胸膛都压在一起。
“你可以哭,在我面前。”
“不用逞强。”
听到这句话,刚被塞回盒子里面的情绪又翻涌起来,江时景伸手搂住季渝的腰,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是从那天之后,他第一次能哭出声。
不管是在那些帮助他的人面前,还是在其他来慰问他的亲戚们面前,他都没有哭的权利。
不能影响别人的工作,不能让家人更担心。
他只能装作“我能好好照顾自己”,只能一次次地把痛苦往心里咽。
他当时还笑着和外公外婆说:“以后我赚大钱养你们吧。”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和他说他可以因为这件事哭,他也不用去做那个懂事的孩子。
眼泪决堤,痛苦和委屈一并迸发。
他只感觉面前的怀抱十分温暖,拍着自己后背的那只手也很温柔。
季渝的肩膀全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他安静地和怀中的人一起流着泪,再一次次擦掉。
江时景明明本来就是个爱哭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究竟都是怎么忍过来的。
他有些庆幸了,自己能成为江时景的感情发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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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声渐渐变成抽泣,江时景把眼睛埋在季渝的肩膀,有些呼吸不上来,手脚都是发麻的,也有些耳鸣,大脑像是刚发生过一场爆炸一样,又晕又懵。
季渝放下手,握住了他的。
然后他就听到江时景说:“我……呼吸……”
呼吸不上来了吗?
季渝慌忙起身,看着满脸泪痕的人,伸手捂住他的口鼻:“慢慢呼吸。”
“呼……”江时景皱着眉头,一滴泪又顺着流了下来,滴到季渝的手上,又顺着缝隙进入到他的手心。
江时景甚至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呼吸动作,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断断续续地吸着季渝手中的空气。
“再慢一点……”
季渝伸手拍着他的后背,手心满是江时景的眼泪和湿热的呼吸,烫得他手心发疼。
“吸……”
“呼……”
江时景顺着他的指令,用嘴慢慢地照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了下来。
季渝把手拿下来,看着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肩膀:“好点了吗?”
“嗯。”他的声音还有些抖。
“能正常呼吸了?”
“嗯。”
季渝这才放下心来。他又抱了上去,这次很轻,即使知道江时景已经呼吸上来了,他还是顺着他的脊背摸了两下。
江时景吸了吸鼻子,回抱住他。
紧接着,江时景就听到季渝轻声问。
“你要和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