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理镇是布理地区最主要的村庄,是一处小聚居地,像一座被包围在杳无人迹的荒野里的孤岛。距离近些的两个临村、都被山丘隔在外面,拥抱着布理本身的,不过是一圈茂密的森林。
这里的人类发色棕褐,身材较为矮小,却很壮硕,乐天又独立。他们自己做主,不归任何人管辖,但比起别的大种人,他们对霍比特人、矮人、精灵,以及世间其他种族的居民,都更亲切友好。
这就是阿斯翠亚从前旅居在此的原因。
“你有何贵干!”雨声里,布理的守门人只能扯着嗓子说话。
“找间旅馆过夜。”
看守人将大门上的窥视孔打开,分辨来人是谁——阿斯翠亚先看见一根酸黄瓜似的鼻子,接着,才发现两根粗眉毛下方藏着的审视的、略带些警惕的目光。她意识到,布理入口的看守换人了。
对方嘟囔了几声“精灵”和“当然”后,痛快地将大门给打开了。他右手举着煤油灯,问:“你是精灵吧!”
“不是,为什么这样说?”阿斯翠亚故作惊讶地答道,“我从北岗来的,雨太大了,先让我进去吧——”
“当然、当然……我说,你见过巫师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地,但精灵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牵着小马、踏上布理的街道,又转过身来瞧着那位看守人。她说:“听说过,但从没见过。巫师不是住在艾辛格嘛,咱们怎么见得到。”
“当然、当然!”
“但霍比特人咱还是见得到的,您见过了吧?”
跃马客栈是附近一带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这儿的客人复杂得很,除了阿尔诺王国的流民,还有霍比特人与矮人在此处歇脚。极为罕见地,还有巫师和精灵出没——有一只精灵就会有第二只嘛,黄油菊一直想做精灵的生意呢。
但精灵或许不会喜欢这儿的环境的,烟气缭绕、酒沫横飞,混混们粗鲁的笑闹声快把屋顶给掀翻了。不一定吧!要不阿斯翠亚怎么住了那么久的,她什么时候到呢?弗罗多在方形餐桌上思考这些时,皮平正打来了第二杯酒,而山姆正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看。
她不会被尸妖给捉走了吧?
“自从我们进门,那家伙就一直盯着你。”
山姆这话立即引起了弗罗多的警惕。毕竟此处鱼龙混杂,未知的敌人轻易便能藏身其中。他尽量镇定地、缓缓偏过头去。孤窗下,他瞧见一个暗淡得、几乎嵌入阴影里的大种人。
那人是披着斗篷坐在凳上的,身影却依旧显得高大。一旁的壁炉在吼叫,迸出的火星照亮了他的一边轮廓。他面前的桌上是一品脱的酒和一只孤独的蜡烛,但二者对他而言都不具吸引力,他只动也不动地看着弗罗多。
“不好意思。”弗罗多叫住了客栈的服务生,“坐在角落里那位,他是谁?”
客栈外,青黑色的街道上坐着些无业游民。雨声凌乱,他们盯着每一位过路人,用同样的、鄙夷而阴沉的眼神。阿斯翠亚有意对上他们的目光,暗中审视——她料想布理并非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已给西大门的看守递上些霍比特人的假消息,若是有需要,她将在此处再散播一些。
精灵此时孤身一人,她把小马牵进了客栈马棚中,并托看管马厩的鲍勃给屋里的“山下先生”传个口信,说自己已经到了。
鲍勃比黄油菊的记性好多了,他基本不会忘记什么事——但黄油菊就说不准了,好的时候,他还能知道自己忘了事,坏的时候(也是大多数时候),他连自己忘了事都想不起来。
但阿斯翠亚想,此时众星拱月的弗罗多可能也注意不到什么口信。她仔细听了听,那有趣的霍比特人大约唱到“圆圆的月亮滚下山,太阳女仙爬上来”这句了。这歌是比尔博写的,他自己对此相当满意。
是比尔博写的,比尔博·巴金斯写的,巴金斯……阿斯翠亚微笑时,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周身的空气泛起一丝褶皱,雨幕也似乎停滞了一刻,像是被某种力量挤压的结果。
几天前,在遭遇黑骑士的大道上,她也有过这种感受。而六十年前,在王国堡垒的走廊中,那种感受更为强烈——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场景里有一个共同点:持戒人带上了那枚戒指,进入一个世界里。
跃马客栈里的歌停了。
客栈的木桌下,弗罗多惊魂未定地靠着桌子腿。刚刚他从桌子上跌下来,那戒指便好巧不巧地套在他的手指上。在那一瞬间,他被拉入一个诡异的世界,永生忘不了自己所看见的那一幕:
黑压压一片、逐渐围拢的戒灵,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的眼睛……
头顶上沸腾得像是壶烧开的水,几乎半间客栈的人都目睹了弗罗多的凭空消失。他们又提起比尔博生日宴上的陈年旧事,兴高采烈地探讨起来。也有人对此感到惊慌,以为这山下先生是个什么会奇怪魔法的东西。
在弗罗多惊魂未定地寻找脱身之法时,他的身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语:
“你未免也太招摇了吧,巴金斯先生。”阿拉贡无奈地摇摇头。
不远处的山姆目睹了一切:是那一直盯着弗罗多的人,他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此时他正蹲在弗罗多身前,伸长手臂,一把将他捉了出来。那人把弗罗多轻松拎起,宣称自己发现了他戏法中的秘密,不过是提前涉及好了跌倒的位置,摔进另一张桌子底下去。
他在帮他们。
在场的人一半唏嘘,一半怀疑,但阿拉贡没留给他们机会,直接将人从大厅拎走了。昏暗的灯光下,楼梯上“咚咚咚”的声响尤为清晰。
“喂——”山姆从椅子上滑下来,立即追上去。
由大厅到房间的一路上,弗罗多的心脏跳个不停。他始终想着服务生说的话:“那人是个游民,整天在荒野游荡,和其他游民一样,是个危险人物。他的真名我从不知道,不过这儿的人都叫他‘神行客’。”
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帮他,又为何知道他的真名?
“你要小心,你所携带的东西并非寻常饰品。”
“我并未携带任何东西。”
阿拉贡用手指掐灭房间里的蜡烛,屋子顿时陷入一片幽暗。蓝色月光下,大床简约得只剩下轮廓,不远处那持戒人的表情也难以看清。紧随着闯进来的三只霍比特人正局促地挤在一处,似乎都等着他发话呢。
“你想要做什么?”弗罗多问。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并给你一些好建议,但是我要一点回报。”
神行客的语气轻松,就像他身上的着装一样松弛,又像对他自己的、算得上英俊的面容的态度一样,充满了随意。弗罗多皱着眉,怀疑自己惹上无赖了。他回道:“那么请问,什么样的回报?”
“自然是你付得起的。”阿拉贡猜到了弗罗多所想,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我只要你上路时带着我一起走,直到我自愿离开你们为止。”
几人惊讶得面面相觑,弄不清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多个同伴固然是好事,但像这样的、危险的同伴,似乎也不能给人任何宽慰,即使他刚刚帮弗罗多脱了困,但……
“谢谢你刚才帮我结尾,我真想添个同伴,但你这样的要求我不能立刻同意。”弗罗多冷静地回答道,“我和我的其他同伴得从心底里接纳你,而要做到这个,我们得了解你和你的事迹。”
阿拉贡听了这话,很是欣慰。他退后两步,坐到了为霍比特人设计的、矮小椅子上。但他尽量坐得舒展些,也令对面的四人不那么紧张。就在他要开口讲述时,门突然被人敲了三下。
不对,他根本没有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没有脚步声,是什么在外面?他递了个眼神给弗罗多,后者领会,顺势开了口:
“谁在外面?”
“是我,你还好吗?”
月光寒凉,阿斯翠亚立在门外,紧紧握着武器。弗罗多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令她万分紧张,她明白几人已经遇上了危险。但那危险分子却装模作样地与他们谈话,真是低估了霍比特人的智慧……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皮平从椅子里跳了出来,他不顾神行客的阻止,飞快地跑过去、将门给拉开了。
精灵本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她看见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场景。屋内并没有什么邪恶的敌人,壁炉散发着微弱的金黄萤火,两方人员皆舒适地窝在椅子里。炉火边的三只霍比特期待而又委屈地望过来,像巢中饥饿的雏鸟——脚下的这只也是。
“好了!我们夏尔的精灵来了。”皮平拉着门栓,骄傲地回过头去。他面对着阿拉贡,将“获救”一词写在脸上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阿斯翠亚看见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她想她应当是在哪里见过这人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匆匆一瞥或是……颇有交集。但她暂时没想起来,于是只将屋门合上,隔在那人与同伴之间。
“敢问阁下——”
“百闻不如一见,蒲尔斯达。”阿拉贡注视着绿眼睛的精灵,发现那绿色与朋友所描述的分毫不差。
精灵从上到下审视着他,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她又靠近窗边、将外面的声音听了听。最终,她敲了几下窗框,将所有事都想起来了:“我们从前见过,梭隆吉尔阁下。”
“你们认识?”弗罗多很是惊讶,但更多的是安心。
“说来话长了。”阿斯翠亚在腰间翻找,最终取下一把钥匙丢给他,“我叫黄油菊换了间房,你们先过去,等我去找你们——小心点,这儿大概不安全了。”
“我同意。”阿拉贡向前探身,站了起来,“客栈中的有些人是不可信任的,比如,比尔·蕨尼,他可以出卖——”
“我已将他解决,阁下。”阿斯翠亚握着配剑,挂着微笑,“现在要验证的、是您是否值得信任了,借一步说话。”
看着这精灵毫不温柔的背影,阿拉贡要怀疑莱戈拉斯说谎了。他挑起眉,满是疑惑地重复:“解决了?”
入夜,客栈内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新房间的白色单人床上,四只霍比特横躺着,已深深进入梦乡了。这间房是阿斯翠亚曾居住过的,也是整间客栈最高的房间。墙上仅有一扇拱形的窗,朝东,能够越过树木的最高枝,望见远处的黑色山脉。
阿拉贡坐在窗子的另一边守夜,他此时已阐述过自己的事迹,完全取得这一行人的信任了。事实上,甘道夫的、迟来的信件(黄油菊终于想起来有这么一档事了)比他的事迹更具有说服力:
“你可以信任店主(黄油菊)。你在大道上可能会碰到我的一位朋友:他是个人类,瘦高个子,皮肤挺黑,有些人称他神行客。他知道我们的事,会帮助你。请前往幽谷……又又及:务必辨明那是真的神行客。路上有许多奇怪的人。他的真名叫阿拉贡……”
“又又又及:希望黄油菊把这信及时送达。他是个好人,但他的记忆里就像个杂物间,要紧的事总是埋在底下。他要是忘了,我就烤了他。”
他们真得恭喜老黄油菊幸免于难了。至少他没完全忘记,要被烤也不至于烤熟了!
而为这一切上保险,验证眼前的神行客的确为神行客本人的,是阿斯翠亚。阿拉贡明白,当面对她的那双眼睛时、该如何去做。他端正地站着,直到真正从对方眼中、看见另一只精灵朋友所形容的星光——
的确,只有星光适合做形容,形容那种天南海北的、细碎的光。
“你应该清楚一切了,阿斯翠亚冕下,我是否值得信任?”
“当然,阁下。”
她点了头,但极为难过,并迅速地走开了。阿拉贡对那难过有所猜测,直到坐到这扇朝东的窗前,所有猜测才都成为答案,因为她问他:“一切都好吗,我的林地王国?”
即使他当真想带给她十分的好消息,但现实却不允许。阿拉贡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从追捕咕噜到将其关押,包括咕噜的泄密、戒灵的出动、半兽人的追踪……
“精灵与半兽人交战了吗?”阿斯翠亚问。
“我离开时,并未。”
精灵叹了口气,继续望着窗外。天幕一片漆黑,透不出一丝光亮,可见的星星也仅剩一颗,固执地挂在那里,关照着他们。危险的声响始终没有到来,他们却不能掉以轻心。
“您能给我讲讲……那些人吗?”阿斯翠亚小声道,“瑟兰迪尔陛下、陶瑞尔、苏拉纳、辛西娅、莱安娜、霍拉旭——抱歉,您只说说您记得的就好了,您不记得也没关系的,谢谢。”
是否缺了个人?
“这些精灵我倒是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