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右手。”
一间不大的观察室,三面为墙,一面镶嵌有整块单向可视玻璃。
除此之外,这间用途特殊的观察室内没有放置桌椅、书架、床铺或者别的多余摆设,仅有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将整个房间照得纤毫毕现——包括站在正中央那位发色浅金的少年。
面朝玻璃墙的他站得笔直,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姿颀长,容貌条件极其优越,但脸上始终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冷漠得仿佛一台只会接收指令的机器。
实际上,他确实刚从长期的洗脑与控制中解放出来,仅拥有一个数字序列来区分他与那些已失败的实验体——【黑之十二号】。
于是,当这道陌生的声音透过安置在天花板上的内嵌式音响向他发出指令时,那双极浅的鸢眸便微微颤动片刻,安静但顺从的,以一种标准的单手射击姿势,缓慢抬起了握在右手的那把手丨枪。
仅穿着背心与长裤的他身材比例极好,四肢修长,与枪械这种暴力美学巅峰的杀伤性武器搭配,更是被衬托得赏心悦目,透出某种理智与残忍交融的优雅。
对准那面玻璃的枪口没有分毫偏移,食指虚搭在板机上。
观察室内除他外没有第二人,而他的身体同样是自由的,没有任何束缚带禁锢着他的手脚。
当【黑之十二号】主动发动异能、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成功逃离此处的可能性暂且不提,最后得出的结论必定滑向相当糟糕的境地。
——这是一场刻意为他设置的心理极限考验,观众席的众人都在静待结果。
当视角切换至玻璃墙的视窗侧时,能看见各式设备沿墙摆放了一排,内嵌在观察室墙壁内的监视仪器尽职尽责收集着数据,数块显示屏上的画面在不断跳动。
除去数位负责测试与记录的心理医师外,另有一位与【黑之十二号】年龄相仿的黑发少年随同长官前来旁观,此刻正全神贯注,随时准备以自身异能压制对方。
“不必这么紧张,”
那位身穿高级军官制服的中年男性笑了笑,平易近人的安抚黑发少年道。
“我看他没什么攻击性嘛,比预想中的情况要好很多。”
兰波谨慎点了下头,依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很好,放下。”
当玻璃墙另一侧的简短交流结束时,独自在房间内的【黑之十二号】同样已服从心理医师发出的指令,将握着手丨枪的右手又垂回了身侧,枪口安静的指向地面。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接受全面的身体检查后,又完成了一系列诸如[蹲下]、[起身]、[用左手摸右侧肩膀]、[脱掉外套]、[念出如下语句]等等指令,都顺利通过,在基本的法语掌握及服从度方面没有出现问题。
或许这些指令对正常人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但考虑到【黑之十二号】的情况特殊,高层特意下令组织了这场针对性测试。
他是由反政府势力【五月革命】制造出的高杀伤性人工实验体,被黑发少年带回来前又一直处于无自我意识的受控状态,不曾接受过任何常识及学科教育,是货真价实的人形兵器。
别看眼下的【黑之十二号】外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体,真正的诞生时长很可能还不如一个学会走路的婴儿。
“即使他曾经是【牧神】的看门狗,我们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养熟他。”
背起手的长官饶有兴趣看着【黑之十二号】一举一动时的反应,表情笑眯眯的,看上去十分和善。
黑发少年站在长官身后半步,目光始终放在观察室内的【黑之十二号】身上,却又与他一样沉默,没有接话。
“基础测项已全部结束了,高先生。”
记录完的心理医师倒是主动开口,神情忐忑,显然也难以保证接下来的测试必定安全。
“接下来是更进一步的心理失控测试,您是否要……?”
虽然眼前这位是一看就知道军衔相当高的长官,但他出入研究设施从来都不佩戴肩章,只让他们称呼他为“高先生”。
而高先生此时也否决了回避的请求,只吩咐他们开始。
在通话按钮没有被按下时,玻璃墙完全隔音,他们的交谈声不会传到另一侧。
对面的金发少年始终安静站着,在等待下一条指令前,没有任何反应或动作。
直到下一刻,观察室内的白光变得格外强烈,亮到刺眼。
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却没有尝试伸手挡去光线——指令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通常来说,处于强光状态下的人会难以构筑起坚固的心理防线,也更容易生出想要躲避这种不适感的反抗意志与焦躁情绪。
这也是审讯犯人中常用的手段,此刻被用在【黑之十二号】身上,自然不会到此为止。
“今天是几号?”
“你穿的外套是从哪里得到的?”
“你昨天吃了什么?”
“草地是什么颜色?”
“鱼生活在哪里?”
“记住我接下来说出的句子,并进行重复。”
在强光照射的恶劣条件下,他还被要求回答各种常识性问题、或是复述长难语句——甚至在回答或复述的过程中,还有概率会被心理医师粗暴地打断,提出更刁难的要求。
观察室内,独自站着的金发少年逐一照做,即使被广播里的声音刻意斥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抗拒或被激怒的情绪与肢体动作。
在“听话”的程度上,他确实是令人相当满意的,令高先生也变得好奇。
“亚琼,”
他亲昵称呼着黑发少年的代号,将目光分给身侧的对方一些。
“在他被带到巴黎之前,一直由你来负责监管他的。你对他做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听话?”
被称呼为【亚琼】的黑发少年默然片刻,微微摇头。
“我只是教了他一些常识。他之前要么被【牧神】强制沉睡,要么被【牧神】使用命令公式操纵,没有任何接触外界的机会。”
——这些话半真半假,但已足够瞒过他的上司。
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在获得这份工作的同时,也收到了一本古怪的手札。
那时的他为了能让祖国自这场世界大战里获得胜利,刚从监狱里假死脱身,舍弃了过往一切,受邀加入政府官方情报机构——特殊战力总局,简称DGSS。
而那本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札,却记载了尚未发生的一个故事。
他会在救出【黑之十二号】后,将自己的本名【保罗·魏尔伦】送给他作为代号,又将自己的代号改为他的原型的名字,【阿兰蒂尔·兰波】。
之后,他们会成为亲密无间的搭档,直到四年后的一次任务,他遭到了来自对方的背叛。
即使这样,失去记忆、流落异国的他也没有报复,而是在对方将死之时,耗尽最后一丝异能救了他性命。
——他始终不相信那本手札上的故事,直至他接到剿灭【五月革命】这个反政府势力的任务,又救出了与手札描述中别无二致的【黑之十二号】。
这一切是发生得如此荒谬,他很确定自己的异能效果并不包括预知未来,而那个故事只向他展示了人生的前二十七年。
他会死在十二年后。
罪魁祸首则是被他救出的这位“人造神明”。
坐在那栋昏暗又冰冷的廉价旅店内,本名为【保罗·魏尔伦】、如今代号【亚琼】的黑发少年,凝视着沉睡的【黑之十二号】许久……许久。
他隶属于DGSS作战部,隔壁的情报部人员负责打探情报并转交给他,并未参与这场危险性极高的战斗。
再加上,虽然【黑之十二号】是【牧神】的得意作品,但本身依旧是人类,脖颈仍旧脆弱与普通生物无异,乃至不需要多少技巧的发力,就能让他死于窒息。
如此一来,他那不知真假的死亡阴霾,便可提前散去。
向上层提交报告时,稍微编些谎言就足够了,没有目击者能反驳他得出的虚假结论。
要动手吗。
他垂眼望着仍旧沉睡着的人工实验体,脑中在权衡利弊。
手札中所记载的,与对方在相处中萌生的“搭档”、“亲友”之类的深刻感情,彼时的他没能体会到分毫。
但遭到背叛后重伤失忆、流落他乡,成为一个岛国黑丨手党的底层打手,又在最终迎来悲惨早逝的结局,他已在阅读中知晓得一清二楚。
并由衷感到无法理解。
将每一分危险提前扼杀在摇篮里,才符合他的作风。
他的身份是间谍、是特工、是战士,唯独不是心软又无私的奉献者。
自他接受这份特殊的工作起,他的过往便已化作厚重尘埃下的砂砾,将那些熟悉的名字逐一深埋。
油灯昏暗,放在桌上的日志一字未写,黑发少年的神情漠然,缓慢朝躺在床上的“人造神明”伸出五指。
暗红色的光芒在浅浅涌动,隐藏于昏暗的雨夜之中。
——就在这时,那双鸢眸睁开了。
…………
“你做得很好。”
高先生开口,令黑发少年恍然走神的思绪瞬间归拢于此刻。
“承蒙您的夸奖,”他回道,“我听说,上面有意让我培养他,成为他的引导者。”
“联络员已经告诉你了?”
高先生笑了,“确实如此,【黑之十二号】的异能在物理层面的杀伤力极强,对你这种异空间操控系却无能为力吧?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你都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黑发少年没有出声,似乎正在思考。
观察室里的测试仍在继续,强光变得不断闪烁,广播里也发出间歇性的尖锐噪音。
处于这种状况下的【黑之十二号】已露出明显不适的反应,但整体状态看上去仍然稳定,指令也配合得很好。
“上面判断他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如果这次测试能通过,他以后就会成为你的搭档了。”
高先生又仔细观察了他半晌,才转过头询问自己的得力部下。
“【黑之十二号】是【牧神】给他取的名字,并非我们这边认可的。有想好给他取的代号吗,我亲爱的亚琼?”
“………”
被称呼【亚琼】的黑发少年在几秒的沉默过后,才淡淡开口。
“【保罗·魏尔伦】。另外,我同样提交了代号变更申请,从【亚琼】改为【阿蒂尔·兰波】。”
在些许诧异过后,高先生微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当初负责招募他的人就是他,自然知晓【保罗·魏尔伦】是他的本名。
这也是一种使对方潜意识产生亲近感的手段,简单直接,但十分有效。
“不必太有压力,兰波,你还有许多同事可以寻求帮助。”
高先生也顺势改口称呼黑发少年如今的代号,落在观察室内的目光始终敏锐而睿智,令常人抗拒的闪烁强光并没有干扰到他分毫。
经历过高强度审讯训练的兰波同样如此。
而观察室内的魏尔伦……他的一系列测试都通过得非常顺利,监视器显示他的不安定因素极低,简直不可思议。
是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是真正能刺激到他心理的重点并不在测试范围之内?
高先生沉吟片刻,在心理医师结束了环境干扰的测试环节后,抬手示意即将上场的测试员稍等。
“兰波,”他偏头示意,“你去吧。”
“是。”
兰波没有异议,等侧边那扇严固的金属门轻巧滑开后,走了进去。
当刺目的强光重新回归柔和、噪音也不再响起后,【黑之十二号】,或者说魏尔伦,却在测试开始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的指尖也在轻微地、难以抑制地发颤。
“接下来,用你手里的那把枪,”
广播里发出最新一条指令,仍旧平静、淡漠、不容置喙。
“向兰波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