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也是同一个夜晚。
乾明宫里,舒澈的情绪又变成了黑暗中生长的恶魔,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单手扣住了庄岚的脖子,几乎把她提起来,狠狠地靠在了柱子上,红着眼睛瞪着她,像是要冒出了热气来。宫女太监跪了一圈,静得只剩呼吸声。
庄岚双手用力捏着他的胳膊,保持着平衡,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毫无惧色,外衣落下来半边,露出半个瘦瘦的肩膀。“陛下要杀我了吗?”声音有些沙哑。
“朕想杀谁都可以。”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手上的力度反而加大了。
庄岚的脸慢慢涨出红色,头发散落了一缕在耳边,她平日里总是端庄冷静的,这时候眼里却慢慢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细长眼睛眯起一些,一滴泪从眼尾掉了下来,正好被舒澈的虎口接住。这滴泪很烫,像是吸走了他许多力气,那一瞬间他把手松开了。
他把宫女太监都轰出去了,自己合上了门,回头看庄岚,像是没动过,他走过去把掉下来的那半边袖子提起来遮住了肩膀,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脖子上的红印,许久都没有说话。
前段时间庄岚派出宫的太监,不仅帮祝洵带回了鱼灯,还带来了一个宫外的消息。
宇夏去年来的三十六人里,抓到了三个细作,出宫的那日正好是这三人被处决的日子,听说处决过后,尸体还会在城外挂上两日,以儆效尤。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坊间飞传着。他带着畏惧和猜测,回宫向庄岚禀告了这个消息。
他确实借着出宫采办的便利,帮庄嫔出宫传过两次消息,至于庄岚是不是细作,或者别有所图,他并不在意,只是因为有把柄在她手里,再加上拿了银钱。虽然不敢奢望全身而退,但把这个消息告诉庄嫔,也希望她能收敛一些,别送了命还搭上自己。
还好祝洵如今在宫中,至少可以确认她的平安。等那太监走了许久,庄岚还是坐在桌前发呆,想象着同胞的模样。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窝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几乎喘不过气,舒澈拿着刀一步步向他逼近,自己身后也有一把刀,可是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握不住,等醒过来的时候后背出了许多汗,发丝粘在后颈处,她只感觉烦闷不已。
果然是舒澈杀了他们,庄岚在乾明宫里看到了他的朱批,那侮辱同胞的手段也是他的手笔。平日里那些折子她扫一眼就会放回原位,一目十行,快到觉察不出来她有看里面的内容。这次直到他进屋里来,庄岚手中的奏折仍未放下,舒澈扫了一眼奏折,就合上扔回了案上,没有打算跟她计较,拉着她的手打算回寝殿。
直到手被甩开了,庄岚站在原地,舒澈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在怪他。
“细作,该杀,与你无关。”他皱着眉毛开口解释,耐着一些性子。
“夺了性命,再践踏尊严,不愧是陛下的铁血手腕。”
“你别忘了,这是祁国,不是你们宇夏。”舒澈已经有些不满,心中也冒出怀疑,“那几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又如何?陛下要杀了我吗?把我也挂在城外吗?人命在陛下这里比什么都贱对吗?”
接着便回到了二人一开始的争吵。
舒澈退让的反应让庄岚一瞬间从愤怒中找回了理智,明白此时反而是个接近舒澈的好时机。她坐下来,用沉默对抗沉默,眼里却故意软了下来,盈盈似水。
“你是宇夏的细作吗?庄岚。”舒澈的怒火因为缺少足够的燃料一点一点暗淡。
“陛下若是觉得我是,那我是不是,就不重要了。”
舒澈的头垂下来一些,看着庄岚的脸,像是在做判断。自从把她留在宫里,除非召见,她从来不来找自己,那些麻烦,也从来不找自己帮忙,看起来像是恨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
熟悉的味道浮在空中,庄岚点燃了熏香,舒澈放弃了那些凌乱的思绪,不再需要答案。此时他坐下来,向对面的人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庄岚走过来坐在他身旁,手指碰了碰舒澈的指尖,表示了她的安抚:“陛下。”
“细作会有好下场吗?朕只是成全了他们。”他顿了顿,“事已至此,要是你不喜欢,就派人去给他们收尸吧。”
她就这样用一滴眼泪换来了巨大的胜利,光明正大地派人妥善安葬了三位同胞的尸身,还得到了更多的信任,此后舒澈连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常召她作伴。宫里的人说,庄嫔娘娘不仅是能治陛下头痛的人,也是敢和陛下吵架的人。
庄岚发现自己手里有了一件武器,那就是舒澈的依赖。
她也明白自己和舒澈仍旧是完全不同的人,许多个夜晚舒澈在她身边半梦半醒,困在自己的怒气和噩梦中,眼里有难以控制的杀意,这份宠爱也就如同一条随时会落下的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