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日中,空中云彩依旧厚厚,太阳虽被遮住,那热却是遮不住的。窦府门前,小厮们摇着扇子,仍旧止不住额头背上的大汗。
“可真想吃冰酪啊!”一人道,“或者有个西瓜也行啊!”
“净做梦!”另一人笑道,“小心让老爷听见,说你贪嘴少勤,赶你出去!”
窦永虽贵为礼部尚书,自奉却甚是俭省,日常不过素菜白粥而已,至于瓜果点心酒水,那是节下才会有的。
现在正是六月底,离最近的七夕还有旬日,那渴盼的小厮舔了舔舌头,忽地压低了声音,“少爷那边缺人侍奉,不如我去毛遂自荐?”
正说着,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到了门前。
小厮们抬眼,吃了一惊,这马车正是小姐的,可怎么没有车夫,也无有跟从的人呢?
他们急急牵住缰绳,开了车厢,就见窦敏并两个侍女,正胡乱躺着,浑身脏污污的,但衣衫完整。
众人立即一面禀报老爷,一面送三人回房,一面又去请大夫。
折腾半天,窦敏终于醒来。
窦永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知道一旦如实说出,定会受父亲斥责,毕竟她兄长窦聪吃了那般大亏,父亲也只是一个劲地说他咎由自取。
于是她撒谎,说只是在河边玩累了,就睡着了,至于车夫不见,则是因偷吃被自己赶走了!
“我就相信我的马儿,老马识途,一点儿不假。”她说完,旋即就要沐浴更衣。
她的话破绽百出,窦永听着,知道她不定又做了甚么,但既然人无事,他也就不追究了。
窦敏沐浴已毕,换了条银红长裙,正坐在妆台前,一面敷粉,一面打算新招对付甘翎的,就见侍女过来,说老爷请她去厅上说话。
她以为又是惯常训话,熟料父亲再不提今日之事,反倒提起了她的亲事。
“不急,女儿尚小,还想多陪爹爹几年,尽些孝心。”她托辞道。
窦永明白她心思,直言道,“你成了家,有了依靠,令爹爹放心,才是最大孝顺。”
“那爹爹又想让我嫁给谁呢?”她没好气地问。
“谷王殿下。”
“谁?”窦敏正捧着茶盏,闻言手一哆嗦,茶盏倾歪,茶汤洒出,落在她腿上,虽隔着长裙,依旧烫疼了她。
她登时跳起,一边抖落裙摆,一边扯着嗓子道,“那个跛子,根本配不上我!”
她怒视着父亲,“爹爹,你也太狠心,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
“儿女婚事,全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窦永也是恼了,以一家之主的口吻道,“你只要遵从就好!”
“我偏不!”窦敏顶嘴,“爹爹答应的亲事,爹爹嫁好了!”
“逆子!”窦永说着,起身走到女儿面前,扬手就是一掌。
泪水登时从窦敏的眼中滑落,他看着,旋即懊悔不迭,他居然打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这么些年,他何曾动过她一指头!
窦敏更是又惊又屈,哭个不止,直唤母亲。
窦永听着,心下更是惭愧,她三岁没了母亲,又无姐妹,这么些年,一个人长大,也没个说知心话的!
但女大不中留,以女儿的性子,再不嫁人,还不定做出何等事来呢!
他想着,决定硬心到底。
等窦敏停止哭泣,他缓了声音,道,“敏敏,爹爹再不会害你的!谷王殿下虽坏了一条腿,却是因祸得福,他自此可做个闲散亲王,安稳度日。你嫁给他,富富贵贵地过一生,岂不是很好?”
话是这般说,他的语气却很是有些无奈。到底是自己力保的皇子,就这样失去了承继大统的资格,无论再怎么找补,也是抱憾终身的。
“不好!我又不喜欢他!”窦敏一口回绝,说完再不给窦永开口的机会,提脚跑出厅门,往后院自己闺房而去。
窦永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怎地这般倔呢!你不愿嫁给谷王殿下,那威远将军又何尝愿意娶你!
他忍不住看天,都说姻缘天定,佳偶天成,可他女儿的婚事怎就这般作难呢?
他决定明日再跟她好好说说。
……
是夜,丁旭躺在宫中值房的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的那句“我知道了”!
想到后来,他却莫名生出一点儿担忧,她只说知道了,却没说要嫁给他,万一她矢口否认怎么办?
他腾地坐起,恨不得立即飞去石榴胡同,让她立字为据!
但时间已晚,只能明天的,明天再跟林茂换个休沐!
想到林茂,他又有些过意不去,自己这个羽林卫指挥使,总往宫外跑,每次都要劳他代为顶班!
“算了,等亲事定下来,再一并谢他就是!”
……
翌日,丁旭一醒,就听见淅淅雨声。他推窗一看,果然雨丝如织,不紧不慢地落在瓦脊,檐角,地面上。朦胧雨气中,有明明灭灭的烛火,那是早起侍奉的宫人。
夏日多暴雨,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刷一切。这等细雨,虽少些气势,却格外沁润,沁心沁地,润木润人。
果然,他去养心殿时,就见成安帝一脸平和喜悦地立在阶上,赏看院中碗莲。莲花开了一朵,红瓣银蕊,叶圆如盘,雨珠落下,花叶皆是轻颤,却不闪避,如好奇的婴孩,睁大了双眼瞧看这世间。
看见丁旭,成安帝示意他近前。
“今日午膳,来殿里,朕有好吃的给你。”成安帝笑道。
丁旭一怔,他打算下朝就出宫的,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但若午后快马,也来得及。
他谢恩应是。
成安帝又拍了怕他肩膀,这才起身去上朝。
大殿上,文臣武将已列,成安帝在宝座上坐好,趁着众臣拜礼的时节,抬眼一扫,发现似乎少了人。
他眯了眯眼,确实是少了,少的是礼部尚书窦永。
五月,为谷王事,他告病休养了数日,但早已复班,今日谷王都来了,他怎么没到?
想着,他扭头看了看邓宝。
按制,官员有事告假,最迟也得于早朝前递上折子,写明事由。
但邓宝摇了摇头,他身后的紫檀矮几上也是空空如也,那是放置臣工临时奏请的地方。
“无故旷朝,窦永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不会是为立长不成,而心灰意冷,要致仕吧?”成安帝想着,命臣子们平身。
“诸位爱卿,有事启奏……”
成安帝的话,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他含怒抬头,就见窦永匆匆入殿。他步子踉跄,浑身透湿,巾冠歪戴在髻上,两根系带缠在青筋凸起的瘦长脖颈间,整个人甚是狼狈。
御前失仪,堪称不敬,成安帝心头的怒火更盛,然不等他发作的,窦永已噗通跪地,叩首急道:“请陛下替臣做主,擒拿杀害小女的真凶!”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吃了一惊,特别是丁旭,他简直不敢相信,昨日还好好的人,今儿怎么说没就没了?
同为人父,成安帝自是能体谅窦永的悲伤,他那点儿怒气旋即转为叹息,他让窦永起来说话。
窦永没有起身,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本折子,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道,“陛下,臣此刻五内俱焚,万言不能达片意,只好草草写就事情前后,请陛下圣裁!”
邓宝接了折子,奉给皇帝。
成安帝打开,见字迹虽端正,却不是窦永亲笔,不用说,是其家人代书,想来他突闻噩耗,已是握不得笔了。
他不由地又叹息一声,抬眼细看,看罢,对窦永道,“爱卿放心,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旋即点了大理寺卿刘睿的名字,刘睿应声出列。
“此案就交由你办,你即刻就去,限时三日。”他把手里的折子交给刘睿,又补了一句,“务必严审严查,但有一丝嫌疑,也不要放过。”
窦永叩谢天恩,皇帝体恤他,更知他心急,便让他回家一面主持丧仪,一面等候消息。
刘睿搀扶窦永离开,朝会继续。
今日早朝的一项议题乃是“天子设庭”。近来言官风闻百姓告状之难,便上表请求皇帝每月择一日,亲理百姓诉状,以彰天威浩荡,律法严明,同时也能震警一众官员。
这是牵涉三司的事,大理寺卿不在,众臣以为定会隔日再议,谁知成安帝却说事关百姓,不可拖延,让他们各抒己见,誊录下来,转交刘睿知晓就是,至于最后敲定,待复议时再说。
结果这一讨论,就耗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再议些税收开渠之事,及至散朝,已经是午正了。
成安帝甚是腹饥,一上御撵就命邓宝先行传膳,及至回到养心殿,那膳食已经摆就。
“很好,咱们今儿务必大快朵颐。”成安帝笑着对丁旭道,示意他一同入殿。
丁旭刚要应诺,就见跪地的林茂忽地抬首,冲他张了张口。
口虽无声,唇却有形,读懂“有急事”的瞬间,丁旭心下一凛,旋即对皇帝说自己锦袍已湿,容更衣后奉侍。
“那你快些,好饭要趁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