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和日丽,黎慕白再次随赵曦澄进宫。
朱红高耸的宫墙,玲珑有致的山石,蜿蜒盘旋的藤蔓,钟萃轩里,晨间的香气袅袅如烟雾,由墙内氤氲到了墙外。
赵曦澄巡视着钟萃轩的布防,黎慕白跟在他身后,吸溜着无处不在的馥郁。
自击鞠赛事变故后,钟萃轩又增添了侍卫,尤其是宫门处,更是多了近一倍的人手。
因为整个钟萃轩,宫门是唯一的出入口。
赵曦澄在奇石影壁前便驻了足,负责钟萃轩防卫的殿前司都虞候贾元化,忙汇报防守情形。
如今钟萃轩里,侍卫、宫女、内侍都添了不少,但现下都安安静静的。是以,贾元化洪亮的声音,本乃武人的象征,此刻却显得有些突兀。
一名小宫女前来向赵曦澄请示。
原来,自击鞠赛事发生变故后,钟萃轩的人员出入均得通过淑妃或赵曦澄的同意。
小宫女禀上,道自己是奉了朝莲公主的侍女采筠之命来的。她本要去永和宫向淑妃娘娘请示,今见凉王殿下在此,便先来请示了。
正言语间,一阵有别于花草芬芳的香气隐隐飘来。
随即,影壁后漾来一抹淡黄的裙角。黎慕白定睛一瞧,来者正是采筠。
采筠一袭齐胸绣花襦裙,面容白净,高鼻长眉,凤眸奕奕。她行至几人跟前,盈盈一礼。
登时,一大股子浓香,朝几人兜头兜脸袭来。
黎慕白一瞧,采筠的腰间果然系着一只金累丝香囊。
采卉曾言,朝莲公主喜香,并命伺候的侍女们亦要佩香。在鸿胪客馆被行刺而身亡的采荇,便佩戴了一只绣着蝶恋花的香囊,香囊里装了满满的香料。
采筠行完礼,先是歉意地向赵曦澄禀明朝莲公主不能出来拜见之故。
朝莲公主之前因水土不服,一直服药调养着,入宫后在淑妃娘娘与太医的细心照料下,身子本大有好转。可前日的击鞠赛事生了变故,导致她受了极大的惊吓,人也由此又病倒了。
太医重新开了药方,并嘱咐服侍公主的人,要尽量让公主卧床静养,以促进恢身子的恢复。
只是,公主心忧赫连将军等人的伤势,又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打发她的贴身侍女采筠前去探望。
黎慕白留意到采筠的双手裹着布条,待采筠说完,便问道:“采筠姑娘的手与我一样,是伤到掌心了吗?”
说着,她举起自己包得像个粽子的手,“我那里有药膏,疗效甚好,可赠姑娘一用。”
采筠笑着谢过,道她手掌的伤,已给宫里的太医瞧过了。太医配了药膏,告诉她只要按时用药,过些时日伤口就可愈合了。
“那甚好!我们殿下最是体恤人,若是公主那里缺人手,姑娘尽可向我们殿下提出。”黎慕白瞅了一眼赵曦澄,笑道。
赵曦澄看到黎慕白投来的晶亮眸光,知她是想借此在朝莲公主屋子里安插进外人,以便可时刻监视采筠与采卉。
虽然朝莲公主所住屋子的外围,赵曦澄早已安排了不少内侍守着。但屋内,朝莲公主一直以病中喜静为由,近身服侍的唯有采筠与采卉。
淑妃几次提出要给朝莲公主增加近身服侍的宫女,亦被婉拒了。
黎慕白断定,鸿胪客馆刺客一案,采筠与采卉的嫌疑最大。
只不过,他们目前还没有掌握到确凿的证据。现今采筠与采卉又居于宫中,近身服侍着朝莲公主。是以,他们要查起来有诸多不便,便想着法子往公主屋子里塞人。
不过,塞人皆失败了。
他们推断,鸿胪客馆的刺客案,凶手是仔细计算过每一个步骤的,如此方能在重重防守之下全身而退。
凶手既然求的是要挑起我朝与北夏的嫌隙,动手时就必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方可避免功亏一篑。
若凶手要再次图谋不轨,照着钟萃轩目前的人手布防,想要全身而退,是难之又难了。
故此,他们认为,凶手选择在当下之际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也不能不防着。
赵曦澄在朝莲公主所居正屋的外围增派了内侍,钟萃轩的饮食、药材等,他也一直命人仔细盯着。
淑妃娘娘那边,亦是一日多次过问钟萃轩的情况。
“公主的屋子里确实早该添几个服侍的人了。”赵曦澄接上黎慕白的话,转而吩咐那候在一旁的小宫女,“你去永和宫里把淑妃娘娘请来。”
“谢殿下好意!”采筠敛衽一礼,“只是我们公主病中极爱清静,如今又刚服完药正在小憩。请容许奴婢稍后去请示公主,再来向殿下禀告公主之意。”
赵曦澄便命那小宫女先去永和宫,把采筠要出钟萃轩一事禀告给淑妃娘娘,俄而又问采筠:“公主现在是何人在服侍?”
“是采卉。”采筠答道。
“殿下,采卉姑娘一个人服侍公主,奴婢担心会顾此失彼。”黎慕白笑道,“殿下曾夸奴婢最会服侍人了,不如让奴婢去协助采卉姑娘,可好?”
“太劳烦姑娘了!”采筠对黎慕白笑道,又朝赵曦澄行了一礼,“请殿下放心,采卉只是擦伤,这两天抹了药膏,早无碍了。现下,公主正卧床小憩,采卉只需在一旁守着即可,人多了,反而扰了公主静养。”
“既是这般——”赵曦澄虽是对着采筠说,视线却扫了扫黎慕白,“那就待公主小憩之后再行安排。”
黎慕白会意,忙接过话道:“殿下,采筠姑娘甚少出钟萃轩,怕是不太熟悉宫中的路,可否让奴婢陪同采筠姑娘一道前去?”
赵曦澄故作沉吟,知黎慕白根本不知晓赫连骁住在哪个偏殿,亦不熟悉宫中的路,遂道:“也可。本王还有其它要事,稍后我再去看望赫连将军。”
言罢,他指定两名内侍引路,又派了两名侍卫一同护送。
赫连骁等人均是成年男子,所住之偏殿,在内宫之外,距离钟萃轩较远。
由于宴庆苑击鞠赛事的变故,宫中巡防的侍卫陡然增多。一路上,不断有侍卫盘查。好在黎慕白与采筠有随行的内侍与侍卫可证她们身份,才免了不少麻烦。
宫中殿宇嵯峨,飞檐斗拱,楼台艳绮,应季的花木蓬勃盎然,红紫青碧,一派初夏的葱蔚洇润,与黎慕白前次所见之景大为不同。
她一面赏景,一面找话与采筠闲聊。采筠偶尔应上一两句,眼睛却是左右贪看不住,似是大开眼界一般。
途径太液池时,只见万顷碧波之间,零星筑着几座岛屿。岛屿上,崔巍奇秀的亭台楼阁影影绰绰,更兼映着千点粼粼波光,缈缈有如天上仙宫。
水风变作如丝如缕,缓缓散来,令人倍感舒适。
采筠脚步变缓,眼睛不断睇眄于太液池。
黎慕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看池中一角,莲叶青圆,几只花鸂鶒、彩鸳鸯正沐着阳光在水面上嬉戏游玩。
池边花树迎风吐香,兰叶清逸,菖蒲凝绿。
黎慕白随着采筠亦放慢了脚步,含笑道:“我听说北夏多丰草,不知此时节会是何等盛景,能否请采筠姑娘稍稍道来,也好让我这个从未出过京城的小女子略窥一二?”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似是触动了思乡之情,采筠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伤感,“我们宫中也有一个莲池,此时节与太液池的景色相差倒不大,只是没有那些岛屿与精美的楼阁。”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黎慕白又念了一遍,赞道,“想不到采筠姑娘居然懂得我朝《诗经》一书!”
采筠一怔,旋即苦笑道:“这是我们公主在向江公子请教时,我听到的只言片语。这句话里恰好有蒲与荷,与我们御园莲池的景色颇为类似,我一下就记住了。”
江公子?江豫?黎慕白脚步微微凌乱,不由忆起那日在鸿胪客馆里,赫连骁询问江豫有没有找到《诗经》,称是要给朝莲公主送去,还提及江豫介绍过的《京华录》。
《京华录》主要记录了我朝京城的风土人情,包括传统习俗、时令节日、歌舞百戏、饮食起居等。
而《诗经》,一向被奉为我朝重要典籍,是诗词的启蒙之作。
思及江豫与赫连骁等人看上去颇为熟稔,黎慕白顺口问道:“想必那个江公子学问很好罢?”
“这个我不甚了解,应该是不错的!”采筠道,“我只知道,我们公主为了尽快适应和亲后的生活,会常常向他请教。”
“公主真是煞费苦心了!”黎慕白叹道,不承想生长于草原的朝莲公主,为了和亲顺利,竟用心至此。
既已提起江豫,她欲借此机会,向采筠打听江豫为何会与他们北夏和亲使团一同进京,可又见前后皆有人在,只得作罢,遂换了一个话题:“敢问贵国御园莲池里,种的可是三色莲?”
又想起赵姝儿曾经的嘱托,接着问道:“传闻朝莲公主出生之际,贵国皇宫里的三色莲恰好绽放,果真如此吗?”
黎慕白的这番话,亦引起了在前面引路的内侍与在后头护送的侍卫的兴趣。
采筠点点头,道:“我们宫中莲池所种植的,正是三色莲。每年盛开之际,便是宫中景色最美之时。不过——”
她瞅了下满脸好奇的几人,有些无奈地笑道:“关于公主出生时三色莲盛开的神奇景象,我也只是听闻,毕竟那时我还处于懵懂年岁。”
看采筠模样,比朝莲公主应大不了多少。朝莲公主出生时,采筠也应处于襁褓之中,确实懵懂无知。
黎慕白歉意笑道:“抱歉,是我疏忽姑娘的年岁了!”
采筠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此事本就神奇。”停了一停,又道,“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我们听说公主的手心天生就有一朵莲花神迹,那神迹也是三色莲吗?”一个内侍扭过头尖声细气地问道。
“我们公主手心里并没有什么莲花神迹。”采筠正色道。
“没有神迹?”黎慕白讶然问道。
“嗯!”采筠重重颔首,“在我们公主左手的手心里,只有一个状若莲花的印痕,且印痕亦非三色莲。要知道,三色莲有三色。我们公主手心里的印痕,只呈淡粉色。”
失了神秘色彩的传闻,变得平淡,自然也就难再吸引人了。
待一行人抵达偏殿时,日头已爬得老高。
赫连骁等北夏和亲使团的人,所居偏殿,是宫中之前用来储物的。围墙坚实高耸,达三四人之高,墙内墙外时刻有侍卫把守。
门首的侍卫在验证黎慕白与采筠的身份后,方放二人进去。
击鞠比赛上,我朝与北夏双方各派出了十人。如今,北夏那边,除去采筠与采卉,住在偏殿的有八人。
这八人的伤势,有轻有重,最轻的只是皮肉伤,最重的伤到了筋骨,须卧床休养。
赫连骁伤倒还好,虽然伤的地方较多,但均未伤及筋骨,所以行动尚可自如。
采筠转达完朝莲公主的关切之意后,赫连骁亦让采筠回去告诉公主,让公主不必忧心,他们在宫中很好,公主安心养病即可。
黎慕白悄悄打量一番,见赫连骁等人的击鞠服已换成我朝男子的常服,殿内有不少内侍在服侍。
赫连骁穿着的是鸦青色暗纹缂丝袍子,偏圆的浅麦色脸庞上含着淡淡笑意,更显书生秀气。
黎慕白想到他竟能把用兵之道灵活用于击鞠比赛之中,暗忖此人真不可貌相。
“奴婢见过赫连将军!”黎慕白屈膝施礼,“奴婢是凉王府司膳女官,我们凉王殿下甚是挂念几位大人的伤势,命我先陪采筠姑娘过来,稍后我们殿下将亲自过来看望将军与几位大人。”
“又要劳步你们殿下了!”赫连骁语气温和,“劳烦姑娘转告你们殿下,贵国太医医术高超,我等的伤势已好了许多。”
黎慕白忙应下,又赞道:“那日的击鞠比赛,奴婢也在一旁观看,将军好身手!”
她把视线转向采筠,笑道:“尤是采筠姑娘,那击鞠时的飒爽英姿,真乃我等女子之楷模,教我好生佩服哩!”
“姑娘太抬举我了!说起来,那日还幸亏姑娘救了我,一直没机会道谢。”采筠朝慕白一礼,“采筠在此谢过姑娘!姑娘控马之术超群不凡,我也是佩服得紧!”
“快别提了,我那三脚猫的控马水平,没伤到姑娘就好!”黎慕白忙拦下采筠的施礼动作,“当时看到祁王殿下与赫连将军的马发狂时,我都吓懵了,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黎慕白正准备把话头往发狂的马上引,一道男子的声音堪堪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