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翌日醒来,黎慕白决定先去买一条面纱。
早膳后,赵曦澄去了鸿胪寺暗查丹辽细作之事。
黎慕白拾掇一番,甫一踏出大门,就见端王府的马车恰恰停下,禁不住暗叹自己与赵姝儿的缘份也忒深厚了些。
赵姝儿踏下车厢,对着她便是一通唧唧咕咕:“白黎,你知不知道,适才我差点撞上四哥他老人家了,亏得我机灵,赶紧让马车拐弯避了。”
黎慕白扶额苦笑——赵姝儿三番五次对赵曦澄说短道长,又偏巧次次被本尊抓个现行,这下恐怕是有了阴影。
“白黎,我四哥暂时不得回府罢?”赵姝儿抚着胸口问道。
“郡主放心,殿下去鸿胪寺衙署了。”黎慕白笑道。
赵姝儿这才告诉黎慕白,昨日她抱着那瓶花回府后,端王爷只是斥了“淘气”、“胡闹”等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并未十分责罚她。
一壁说,一壁抓起黎慕白的手,笑着嘱托:“白黎,以后我出府之事,全赖你啦!”
黎慕白登时疼得“嘶嘶”吸气。
赵姝儿忙松开,略带歉意道:“哎呀,我忘了你的手还伤着。”
黎慕白趁机搪塞赵姝儿的“嘱托”,向她打听离王府最近的首饰铺子。
赵姝儿一听,想起她那次着女装的模样,以为她要去挑衣裙,立时生了兴致,轻车熟路地介绍起珍珠巷来。
珍珠巷,即前次两人于樊楼饮酒后,赵姝儿带她去逛过的街巷。
上了马车,赵姝儿如数家珍般说道着珍珠巷的铺子。黎慕白一面听,一面思忖着早膳时赵曦澄提到的关于宫里的一些事。
卫昌殁后,和亲诸事便由赵曦澄全权料理。如今,前来和亲的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荇,在鸿胪客馆骤然遭遇行刺以致身亡,而凶手又于重重防卫之下逃之夭夭。
昨日,皇帝召端王爷进宫,有意让他与赵曦澄一道主理和亲。但端王爷以身体不适与醉心书画为由,极力推了。
黎慕白又忆起第一回随赵曦澄去端王府的情形来。
端王府景致清幽,其藏书阁的古籍字画等更是浩如烟海。端王爷雅儒,柳妃慈柔,阖府上下无不透出一派书香之气。
都云“龙生龙,凤生凤”,照理,赵姝儿即便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至于厌恶罢。
岂料,赵姝儿却从小就立志要当仵作,至于琴棋书画,一概不碰。
自古以来,仵作一行归于贱籍。赵姝儿身为皇室贵女,竟然四处宣扬自己要深耕验尸之术的志向。
黎慕白想着端王爷看赵姝儿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底顿对他泛起一丝同情。
昨日,赵姝儿抱着一瓶花回去,端王爷莫不是以为女儿终于开窍了?以为女儿终于不再热衷仵作一行了?
是以,赵姝儿今日出府来找自己,端王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赵姝儿了?
难不成端王爷真以为赵姝儿受她的影响,摒弃了对验尸的这一特殊喜好,要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大家闺秀了?
黎慕白暗道惭愧,马车已行至珍珠巷。
街上人头攒动,店铺林立,好不热闹。
胭脂水粉、钗环珰钏、四季衣裳,真个应有尽有。
杜轩不远不近随护在二人后面,赵姝儿要去上次买过衫裙的那家衣饰铺子,擘画着给黎慕白再次好生装扮一番。
黎慕白却随便就近挑了一家铺子,拣一条面纱买下,又选了几样胭脂水粉。
赵姝儿被那些五色缤纷的面纱吸引住了,颇觉新鲜有趣,遂也挑了一条浅鹅黄的。
黎慕白记挂案子,出了铺子后便提议:“郡主可否想去鸿胪客走一遭?”
赵姝儿以为刺客案有了新线索,立时把要引黎慕白去衣饰铺子的意图抛之脑后,忙不迭拉着她掉头,却一个踉跄与人撞上了。
黎慕白眼疾手快地扶稳赵姝儿,转眸看去,只见两女正扶着一个衣饰精致的小娘子好生安慰。
那小娘子眉尖微蹙,面露苦痛之色,衣襟上绣的缠枝白兰花蜿蜒曲折。
是高仪,她的两个侍女横眉抱怨着:“哪来的火燎猫子,是不是没长眼睛的,看把我家姑娘疼得!”
赵姝儿一把扯下面纱,回身就要怼。
黎慕白扯住她,上前向高仪致歉。
那两侍女见是闯祸者是郡主赵姝儿,不情不愿住了口,草草行礼。
所幸撞得不重,高仪很快缓了过来,斥责了侍女两句。
几人厮见过后,黎慕白得知高仪是来这珍珠巷买胭脂水粉的。
赵姝儿一听,又生兴致,侃侃而道:“其实市买的胭脂都不太干净,用起来青重涩滞,颜色也淡,又易引起肌肤不适。我教你一个自制胭脂的方子,保管制出来的胭脂,颜色鲜艳又可滋养肌肤。”
黎慕白竟不知赵姝儿擅长这些,见高仪含笑静听着,也支起了耳朵。忽又想起赵姝儿私下提过的高仪心仪赵曦澄一事来,不觉悄悄往高仪瞅了瞅。
高仪身量与赵姝儿相近,着一件烟柳色绣长枝花卉的薄缎锦衫,扎一条浅碧色百迭千褶裙,头上绾着的坠马髻只簪一对珊瑚绿松石的珠花,将她整个人衬得清清丽丽的,犹如一枝空谷幽兰。
黎慕白暗暗赞叹,收回视线时不意瞥见一角灰蓝的袍裾,方觉察到自己的装扮委实素净了些。
又忖度着高仪曾于赵曦澄选妃时大放异彩,而曾被选为凉王妃的罗小绮已遇害身亡。
那么,高仪接下来会作何种打算?
另一厢,赵姝儿谈性正浓:“······采下清晨的新鲜花瓣,且花瓣的颜色一定要艳丽,最好以紫红二色为主······”
赵姝儿边说,边用手比划:“花瓣洗净晾干,放入一个玉盆中,用玉杵轻捣,直至花瓣汁液彻底渗出。而后,将这些捣碎的花瓣连同汁液一同倒在干净的细棉布里,再轻轻拧绞。”
见几人听得认真,赵姝儿益发兴致高昂,眉尾一扬,接着道:
“待花汁子拧出,可添上些许自己喜欢的香料,之后直接蒸干。如此,上好的胭脂膏子便制成了。若是秋冬干燥之际,还可配上少量蜂蜜、羊脂、桂花油,与花汁子一同蒸。这样得到的胭脂膏子,既可润泽肌肤,又可养颜。”
她从发髻间拔下一根金簪,做了一个挑的动作,道:“每次要用时,只需拿细簪子挑一点儿,先直接抹于唇上。余下的胭脂,加一点子清水在手心里化开,刚好够搽颊腮,连唇脂也可省俭了······”
她言之有序,头头是道,一对杏眸更是灵动闪耀。
黎慕白不由自嘲先前对赵姝儿不像高门贵女的担忧,是自己在杞人忧天罢了。
赵姝儿看黎慕白几人只听不做声,以为她们不相信,一时有些急了,连声道:
“你们别不信的,照我这个方子制出来的胭脂,是真真的好使!我跟邱三爷学验尸时,曾偷偷在尸首上试过。那死人脸,用完我的胭脂后,当真是唇红齿白、双颊红润,活人一般······”
黎慕白嘴角一抽,瞅到高仪与两侍女的脸色俱是白了又白,忙推了推赵姝儿,速速向高仪辞别。
直至上了马车,赵姝儿仍在念叨胭脂一事。
“白黎,是真有人这般制胭脂的,柳母妃就曾用这个法子制胭脂给我母妃用。那时我年岁小,好奇心重,便记下了。只是我母妃去世后,柳母妃再未制过胭脂了。”
黎慕白与柳妃照面的次数虽不多,但柳妃对赵姝儿那种发自肺腑的呵护,每每都令她这个旁观者为之动容。
她忍不住思念起自己的母亲来,心中顿时一酸,伸手轻轻拍了拍赵姝儿的手背,强笑道:“许是柳妃娘娘怕你睹物思人。”
赵姝儿点了点下颌,道:“我明白。我母妃与柳母妃以前尽管是主仆,却是十分的要好。我母妃去世后,柳母妃一心照料我······”
说着,好生黯然神伤。
黎慕白忙拣了些其它话,岔开赵姝儿的谈锋。
未几,杜轩架着马车抵达鸿胪客馆。
王赟正领着大理寺一众人在客馆四下里勘察,忽瞧见黎慕白与赵姝儿一同来了,眼神一亮,快步趋至二人跟前。
寒暄几句,他见黎慕白今日佩戴的面纱与昨日相较,已更为严实,寻思着她应是为避江豫特意备下的。
又看到赵姝儿面上亦蒙了一条面纱,不解其意。
赵姝儿见状,笑着解释:“我与白黎一同在珍珠巷买的,戴着玩儿。”
王赟听后,这才淡笑颔首,提出欲请她们协助查案之事来。
原来,大理寺今日在盘查刺杀案发生当晚的所有在场人员。现下,殿前司巡防的军士与鸿胪客馆的值守人员均已问话完毕,只余下北夏和亲使团了。
起初,北夏使团并不配合,认为大理寺此举是在推卸责任,有敷衍嫁祸之意。
王赟费了好些功夫,方令北夏使团同意。
但朝莲公主身边的仆妇们,对官差们的问话则有些畏缩与抗拒。
黎慕白想起王赟的几个得力手下,均是盱衡厉色的模样,便应下了王赟之求。
王赟领着她和赵姝儿,与赫连骁交涉一番。
最后,赫连骁同意身为郡主的赵姝儿去问话。不过,旋即他又请来了江豫一同随行。
和亲使团里的仆妇们已迁到另一处小院落里暂居。
客馆里处处植着花木,一路上,日色被滗去锋芒,和软得近乎闷滞。江豫的眸光却似点起两圈轻薄的涟漪,打黎慕白眉宇上缓缓滑移。
黎慕白低着头,跟在赵姝儿身后乔作服侍。
王赟调整步履,不动声色隔开江豫落在黎慕白身上的视线。
介于赫连骁等几个北夏使团的主要人员均在场,黎慕白作为凉王府的婢女,自是无法置喙这场问话。
而赵姝儿从未这般正儿八经地断过案子,既兴奋又恐误事,一时颇为犹豫。
在王赟的暗示下,她端着郡主的身份,命黎慕白在一旁给问话做记录。
黎慕白只好捏着嗓子,奋笔疾书之余,委婉提点。
起初,赵姝儿与黎慕白的每一言语,赫连骁皆会请江豫加以阐释。
赫连骁称此举,是为防止大理寺断案时有所偏颇。
仆妇们的回答大同小异。案发当晚,她们按照素来的作息规矩,在朝莲公主安寝后,一一歇下。
一名颧骨稍凸的中年妇人道,因她住的屋子距院门最近,是她听到敲门声后开的门,她们才知晓院子里闯进了刺客。
言及至此,那中年妇人抚着胸口,犹有后悸道:“真真吓死个人了!要知道,公主在我们王上心里,那可是眼珠子一般。平日里,公主要是有一点点不适,我们王上都要心疼许久······”
那妇人啰嗦个没完没了,赫连骁出声打断道:
“后来,是我与贵国的殿前司,还有我的几个侍从一起进了院子,确认公主无恙后,又逐一去确认院中其余人员的安危,方发现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荇已遇害,采卉也晕倒在一旁。”
黎慕白见王赟对自己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知大理寺已从殿前司处得以证实,赫连骁此言为实。
比及问话完毕,日已过中天。
鸿胪寺少卿关固早安排好了众人的午膳,王赟又给黎慕白与赵姝儿单独派了饭食。
食讫,黎慕白决定再去朝莲公主住过的院子转一转,王赟亦有此意。
据那些仆妇今日之言,她们皆有不在场的证明。然而,这份证明,依赖的是同屋子的人相互作证。
院子里,雪白的槐花依旧无知无觉盛放着。殊不知,前不久有一个花般的异国女子,在此瘗玉埋香。
朝莲公主短暂歇息过的屋子,因这两天反复被搜检,香气淡了不少。
至于那丝奇怪的异味,赵姝儿已是闻不到了。
屋内,一应家俬俱是雕花繁脞,蒙着黯淡的光,似落了灰般,有种散场后的落寞与凄凉。
黎慕白细细查看过后,望着窗外那几乎要伸出院墙的槐花枝条,抬脚便朝院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