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至梢头,门首踅来一小片阳光,滚着一撮灰尘。
分立的两只石狮益发威严,静静注视着这繁华又叵测的人世。
市井与公堂,只隔一方门槛。
李奈见汪小四畏畏缩缩,主动道:“你照实说便是。”
汪小四苦丧着脸,觑了觑,哭道:“大人,小人委实认不出。那人戴着帷帽,小人真个没看到他的脸。请大人饶了小人,饶了小人······”
蔡修拙喝住他的哭哭啼啼,道:“既是没瞧见相貌,那辨一辨身量体型!”
汪小四只得再次抬头转过去,看了一看,道:“高矮好像差不离·····”
黎慕白望着堂下情形,皱了皱眉,忽忆起那日在宝津楼看的戏来,心中一动,忙悄悄向赵曦澄告退。
她找到一直候在马车旁的杜轩杜轶二人,暗暗比较了下二人的身量,然后对着杜轩边道边比划。
未几,杜轩离大理寺而去。
接着,她又找来一个衙役,假借赵曦澄之命,让那衙役把抓捕过疯妇人的网子拿给她看。
那衙役知她是赵曦澄跟前的红人,忙带她来到大理寺后院。
墙角,一张抓捕犯人用的网子被丢弃于此。
一刹,她想到自己初到京城,便被误认为双钗案的凶手,给严捕头带着一群衙役用网子抓了起来。
之后,她遇上赵曦澄,成为凉王府的司膳官。
她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提起那网子一看。
网子裂了一个大洞,断口甚为齐整。
衙役在一旁告诉她,这是那疯妇人用手撕成这样的。那疯妇人出得网子后,又连推倒几人,瞬间便逃得不见踪迹了。
她细细检查着网子的断口,愈加肯定了心中的推测。
比及返至赵曦澄身后时,便见一蓝衫女子赫然立于公堂之下。
她忙定睛看去,那女子竟然是徐绣绣。
徐绣绣跪在地上,猛然抬首道:“回大人,是——是上巳节那天,李公子——”
李奈取下帷帽,冷冷道:“姑娘说错了,我与你素不相识,上巳节那天我根本未见过你,你为何要攀咬着我不放?”
徐绣绣含泪分辩道:“不!上巳节那天,我被——”
李奈截住她的话,道:“姑娘休要信口胡诌,快速速离去!”
他疾言厉色,令徐绣绣一下哑然。
黎慕白明白李奈的用意,正思索着如何教徐绣绣心甘情愿离去,赵曦澄已道:“还不将这扰乱公堂之人轰出去!”
蔡修拙一凛,见李奈极力撇清与徐绣绣的干系,以为李奈是怕被这与自己身份悬殊的商户女缠上,忙即刻命人动手,真个把徐绣绣轰了出去。
与此同时,黎慕白瞥到杜轩正在门首前方对她比划着。
她趁机偷偷溜出,接过杜轩手中之物,示意他去一旁装扮下,又迅速溜回赵曦澄身后。
蔡修拙正准备继续审问汪小四,忽见一戴石青色帷帽之人从公堂外晃来。
那人身量颇高,与李奈不相上下,长袍及地,只是行动间有些像女子的做派,走路一扭一扭的,步伐亦小,似是怕摔跤一般。
王赟眸光陡亮,视线朝黎慕白暗中移去,却见赵曦澄亦正侧目于她。
她淡笑着朝赵曦澄微微颔首,两靥似生桃花之态,清莹的眸子里却闪一抹狐狸之光,娇美又狡黠。
王赟呼吸一滞,这是他第一次瞅见她此等模样。
然而,她相向之人并非他。
眸底亮光瞬间湮灭。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命蔡修拙继续审问。
蔡修拙正要问来者是何人,汪小四已指着来人道,称此人应该才是来找他买野芹的。
缘由便是此人的走路姿势带着点扭捏,与那日他见到的情形一致。
蔡修拙一拍惊堂木,正要命衙役拿下来人,王赟蓦地喝道“慢着”。
李奈几步跨去,才掀开来人帷帽一角,手蓦地顿住。
旋即,他错愕地扭头望向赵曦澄。
赵曦澄表情仍旧冷淡。
王赟早已心下了然,命那人取掉帷帽,以及褪去外面的长袍。
那人依言照办。
众人一看,罩在帷帽下面的居然是凉王府的下人杜轩。
而且更为惊奇的是,杜轩的两只脚下均踩着五六寸来高的木头桩子。
众人一时哗然,又因有凉王殿下在此,一刹又噤了声。
赵曦澄道声乏了,带着黎慕白离开公堂。
王赟相送二人出来。
门首,黎慕白瞥见角落处有一女子肩膀一耸一耸的,背影甚是类似罗小绮。
她撇下赵曦澄,快步走过去,方知是徐绣绣。
徐绣绣抽抽噎噎的,泪光朦胧里忽发现身边多了一人,又是男子模样,登时朝边上一躲。
“徐小娘子,是我!”黎慕白柔声道,见她孤身一人,没一个仆妇丫鬟伴着,猜测她应是瞒着家人来大理寺替李奈喊冤的。
徐绣绣拭了一把泪,认出是黎慕白后,福了福身子。
黎慕白忙扶住,见她颤颤巍巍几如寒冬枯柳,与上巳节时的俏甜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心中一痛,拿过她手中的帕子,揩干她面上残泪,细细把李奈驱她之意告知。
“女子名声如命,李公子他亦深谙。上巳节那日他悄悄地救你,就是望你日后能好好的过日子,如正常女子一般。”
徐绣绣一震,随即大滴大滴的泪涌出眼眶,哽咽道:“我明白,可——”
黎慕白打断她的话,问道:“可记得我送与你的那四味糕?”
“自是记得。你过说,最终是苦是甜,端靠的是自己。所以,我想拼一拼,靠自己救出李公子,还李公子一个恩情。”
“你好好地过日子,便是还了李公子的恩情,也不枉他救你的一番苦心。”
徐绣绣含泪颔首,道:“只是,如今李公子他深陷牢狱——”
“李公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你也是。”黎慕白顿了一下,又像是说与自己听一般,“都会好起来的!”
这世上,对女子本就苛求。徐绣绣连闯两次公堂,恐怕她在上巳节受辱一事已在私下传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思及至此,黎慕白扶住她的双肩,郑重嘱咐:“你记住,最终是苦是甜,端靠的是自己。非但当下要记着,往后亦要牢记!”
徐绣绣一愣,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明明,她也是娇娇柔柔的模样儿,但那对眸子里,满透坚韧与不屈,如定海神针般使人安心与信服。
似被感染,徐绣绣不由用力点了点头。
有脚步声响起。两人扭头一看,是赵曦澄与王赟朝她们行来。
黎慕白收回手,徐绣绣忙敛衽行礼。
王赟命她回去静候,不要再闯大理寺公堂了。
徐绣绣施礼谢过,又望了望黎慕白。
黎慕白亦示意她安心回家。
徐绣绣这才离去。
随后,赵曦澄带着黎慕白进了车厢。
王赟望着渐行渐远的华盖车,心底徘徊着黎慕白适才之言——“最终是苦是甜,端靠的是自己”。
苍穹上,一轮皦日晔晔逼人,连停在附近的云翳都镶上了一层金光。
汪小四的哭喊声打公堂传来。
昔年在虞洲与她探案时,她在杏花里说下的那句话猛然袭上心头。
他拢紧了手指,似拢着一截流光,调转身子。
公堂上方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堪堪飞入眼帘。
他凝睇片晌,步履坚定地朝主审之位迈去。
太阳又升一升,合着风把帘子上的缠枝花纹搅得云谲波诡。
帘下,黎慕白惴惴问赵曦澄,接下来将去何处。
赵曦澄看着她,道她扰乱了公堂秩序,现下带她去负荆请罪。
黎慕白诧异一瞬,问:“殿下是要带我进宫吗?”
“你不是说‘最终是苦是甜,端靠的是自己’?你既然敢把预先定好的凶手给救了,就自己去将真凶揪出!”
黎慕白闻言,差点要气笑了——什么叫“预先定好的凶手”?!
俄而,她正色道:“殿下放心,我必定揪出真凶,以此来将功赎罪!”
杲杲日色里,朱红宫墙烙下的阴影,一重叠一重,宛如光明与黑暗并存。
这是黎慕白第二次进宫,进宫揪凶手。
赵曦澄再次将她带至那处水榭高台。
两人立于栏杆前,只见远处的花草树木,更为鲜茂鲜艳了。
姹紫,嫣红,明黄,碧绿,嫩粉,艳橙,一一被框住雕琢,仿若一匹华丽丽的偌大锦缎,昭示着御园极致的美。
黎慕白暗叹,太过美丽,反倒不真实。
高台上风大,吹得他们的衣袂几分惶惶。
赵曦澄突然道:“今日,便是你的契机。”
话音很快散在风里,但黎慕白仍捕捉到了。
她怔了一怔,忽而忆起前一次进宫时,亦是在此处,他说他需要一个契机与十足的把握来公开她的身份。
赵曦澄侧首看了看她,又道:“好生记住,今日,你只是我凉王府的司膳官。”
黎慕白本以为听懂了他的前言,一下又被他这后语弄糊涂了。
赵曦澄言罢,领着她继续向凝晖殿行去。
凝晖殿,当今圣上与臣子议事之地,矗立于整个皇宫最中心。
但见雕甍画栋映照富丽,峻桷层榱勾勒恢宏,美轮美奂,又不失庄严。
黎慕白这是平生首次面见圣上。
尽管对于此案她已有十足把握,但因涉及到先朝秘事,又牵扯上前朝局势。错综复杂之下,稍有不慎,她或许将承受雷霆之怒。
然而,家中失火之事,她尚未查明真相。
一丝紧张与不安绞上心头。素来镇定自若的她,此刻的脚步竟有些磨蹭起来。
将至凝晖殿之际,赵曦澄蓦地停下了。
黎慕白本落后赵曦澄两三步,一时不及止住。
待她亦停下时,人已与赵曦澄并肩而立了。
赵曦澄的手,借由宽大衣袖的遮掩,腾地攥紧了她的手。力度之大,大到她手心生疼。
“记住,今日你只是我的司膳官!一切,有我在!”
尔后,他放开她的手,继续朝前行去。
这种种,皆在电光石火之间。
她一霎错愕,只觉他轻如云絮的声音,落下时居然是沉的。
目见处,他紫锦袍上镀着淡淡的明耀,一抹潋滟的踏实。
东风暖暖,花叶簌簌,将光与影摇乱。
她低头扫了一眼捧在手中装了证物等的匣子,忙快步跟上,与他行至凝晖殿前,一起静候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