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较昨日又满了一痕,流光皎洁。
树下,花影人影叠叠,枝上星斗远缀天。
黎慕白尚未至不梨居门首,便见堆雪的梨树下,英英玉立一人。
她愣了一瞬,忙快步上前,低低唤道:“殿下,可是有事?”
赵曦澄抖落衣上花瓣,睇她一眼,道:“良辰美景,赏个花而已。”又问她可否用了晚膳。
她摇首,方觉腹中早已空空。
赵曦澄示意她进了不梨居,从锦盒里端出几样吃食来。
黎慕白一看,皆是她素日爱吃的,立时食欲大动,顾不上形象,一把抄起了象牙箸。
其中一盘炉焙鸡,正是前几日她吃过一次的,是她近日饮食里的新宠。
她连挟两个鸡腿,囫囵吞着。
亏得这鸡是经由近十来次烹蒸,已极为酥熟,她才没被哽住。
赵曦澄啜着茶,待她吃完,方问她案子有何进展。
她忙把查到的线索细细说了。
“这么说,你今日是与王赟一道去查的?”
“啊?”黎慕白不意他的关注点竟在此,一时有些愕然,俄而提醒道,“殿下,还有姝儿郡主呢。”
赵曦澄沉吟一会,问道:“罗小绮业已确定是中野芹之毒身亡的?”
“嗯!是野芹无疑!野芹和水芹十分相似,一个有剧毒,一个可做佳肴,只是叶片之间有细小的区别。”
赵曦澄微微颔首。
夜风忽起,将屋内灯影吹得零乱,似也吹皱了他的眉宇。
案上烛火偏了又偏,像乍明乍暗的一个梦。
黎慕白忙起身,拿来绢罩把几只烛罩好,道:“殿下,只要能查出毒害罗小绮的凶手,也许就可解开江山眉妩图的秘密了。”
赵曦澄搁下茶盏,未接她的话,道:“今日我进宫去了,父皇已命我接手上巳节小树林里的命案,并下旨令王赟尽快破解罗府的案子。”
黎慕白闻言,试探地问道:“那北夏公主和亲之事,殿下不需要执掌了吗?”
赵曦澄看着她,道:“大理寺这边的案子,我只是暂时接手而已。去西洲,仍要待和亲事毕。”
“嗯!我明白!国事为先,我可以等。更何况,凶手毒害罗小绮的手法,我仍旧一头雾水。”
“难为你了。罗正源为两朝元老,素来在朝廷上颇有威望,不啻于郭太师。罗府命案发生后,朝中表面虽风平浪静,其实业已暗潮澎湃。”
赵曦澄让她过来坐下,又道:“你尽力即可。至于江山眉妩图之事,不急于一时。”
黎慕白点点下颌,依言在窗畔的案边坐了,摸出彤管,又扯来一张罗纹笺。
赵曦澄此次大张旗鼓的选妃,落在朝中臣子眼中,是皇帝要培植他的一个讯号。
而郭太师是七皇子赵明淳的外家,自然要维护赵明淳的。
现下,罗正源唯一的嫡孙女方选为赵曦澄的王妃,就突然身亡,嫌疑最大便是郭太师一方的人了。
当此关头,皇帝让赵曦澄暂时入驻大理寺,是否暗示着赵曦澄可以插手罗小绮的命案,借此挫一挫郭太师一方呢?
若是这般,罗小绮遇害的真相还重要吗?
黎慕白思及至此,心里突地冒出一股寒气,连身子都有些轻颤。
赵曦澄重新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黎慕白忙欠身道谢。
茶水温热,清香袅袅,是上品白茶雪英。
她一气喝去大半盏,心头的寒气才稍稍退却。
赵曦澄抽走那张她只写了“野芹”二字的罗纹笺,对她道:“你以前如何查案,接下来就如何查便是。有我在,不必缩手缩脚。”
黎慕白闻言,不由抬眸望他。
他正拾掇着案上之物。
窗畔月华如水,把黄黄的烛光晕染,又笼一些他琼玉般的面上,一种澄澈的暖。
风不知何时停了,花香益发清清幽幽,轻起的蛙鸣远远近近,似在给高高低低的心跳伴奏。
她倏地握紧了手中的彤管。
赵曦澄归置完毕,道:“夜深,案子明日再理罢。”
言讫,送她回柠月轩。
却是,月色恼人难眠,导致次日她又晚了时辰起床。
锦允来传话,道殿下要用膳。
她急急装模作样捣鼓几下,提着空食盒来到不梨居,只见一张乌漆雕花的食案上,摆着好些精巧吃食。
赵曦澄见她来了,命她过来用早膳。
未几她就吃完了,准备出府。
昨日她已与王赟约好,今日要去查一查罗小绮毒发前的饮食状况。
赵曦澄叫住她:“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她忙从门首踅回:“敢问殿下,是何事?”
“你的司膳官身份。”
她一下赧然,支吾两句,赵曦澄又问她今日去何处查案,她忙把今日行程说了。
赵曦澄听罢,道今日她要与他去查上巳节的那起命案,罗小绮一案先让王赟单独去查。
她只好认命地点头称是,心中不由嘀咕——昨晚,他还叫她依自己的主意去查案便可,不承想才过一夜就变卦了。
杜轶进来,打着手势禀告,大理寺卿王赟求见。
王赟今日一早来凉王府,一是请赵曦澄去大理寺交接上巳节水晶兰案;二是他按照昨日约定,请黎慕白协助追查罗府命案。
不虞,在被引去偏厅的途中,遇上了前来寻黎慕白的赵姝儿。
赵姝儿今日穿着比较简净,浅粉罗衣,乳白罗裙,发髻上缠妃色丝绦,清新不失娇妍。
乍然之间,她与王赟单独相处,虽有王府下人在,仍觉有些别扭。
王赟依礼,客套地与她寒暄。
她试图与他提及案子,但又怕自己所言不得要领,一面闲扯,一面垂首瞅着衣襟上的细花碎叶。
这些花叶绣工精良,每一针每一线都极其讲究,连纤细的花蕊都用上了好几色丝线。
头一回,她发觉刺绣竟是如此之美。
先前,她从不留意这些,满心满眼里只有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仵作。
她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王赟一眼。
他今日仍着绯色官服,头戴梁冠,目如点漆,面似冠玉,容止可观。
她忙低下视线,又见他的衣边亦镶滚着繁复的纹样,绣工亦甚为精良。
心里顿时无由涌上一股子烦闷,她不想再看这些刺绣与纹样,甫一抬首,就见积云堆雪的梨花深处,一着紫锦宽袖袍的男子,正与一少年模样的女子徐徐而行。
赵姝儿仔细瞧去,却见她四哥的眉眼貌似没往昔那般冷,甚至有些暖。
她觉得这定是日光照耀的缘故。
再看他身畔的人,下颌纤秀,眉眼清亮,虽着男装,仍如一枝刚抽出的白菡萏,亭亭秀秀。
在雪絮似的梨花堆里,两人如同从云间走出来的一双璧人。
赵姝儿突然觉得他们二人很是赏心悦目,想若是白黎换上女装,会不会与她四哥更般配些呢······
正当她胡乱忖度时,王赟已上前施礼。
她忙收回遐思,向赵曦澄问好后。
几人一起往偏厅行去。
她悄悄问黎慕白,今日要去何处查案。
黎慕白亦悄声告诉她,道近日自己要随侍殿下的膳食,不太方便陪她一起查案了。
在偏厅各自落座后,王赟把案子进展向赵曦澄做了大概禀报。
大理寺在余音阁一带布了防,但那戴帷帽之人久未现身。
其次,那疯妇人的真实身份,大理寺正在查访。
黎慕白听着,忽问他可否查了琴霜。
“琴霜自我与你一起听过她的琴后,就一直未踏出过余音阁。”王赟道。
黎慕白猛然觉察到身上多了一道视线,悄悄转了转眸子,却见赵姝儿正在听他们探讨案子,赵曦澄捏着茶盅眺望窗外。
她疑惑适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王赟已接着道:“据传回的消息,琴霜病了,最近还请了大夫。”
她忙问:“请的是哪家的大夫?”
王赟似是知晓她的想法,笑着回道:“那大夫没戴帷帽,是陈家医馆的陈若林。”
“前去请大夫的又是何人?”她紧接着问。
“余音阁的一个小龟奴。”王赟道。
“小龟奴?”她皱了皱眉。
“白黎,有何不对吗?”赵姝儿问道。
她朝赵姝儿点点下颌,又问王赟:“是哪一日?”
“是前日,三月初八。”王赟道。
赵曦澄搁下茶盅,道他今日要先去鸿胪寺,尔后再去大理寺。
王赟忙起身应诺。
赵姝儿心系凶手下毒手法,提出自己亦想跟着去查案。
赵曦澄因赵姝儿奉圣命负责检验,如今又查出罗小绮是中了野芹之毒,遂命王赟查罗府命案时带上她。
比及他二人离开后,黎慕白欲问赵曦澄她要不要跟着去鸿胪寺,赵曦澄就带着她出了府,杜轩杜轶驾车。
及至车停,她下来一看,却是陈家医馆。
“殿下,您不是要去鸿胪寺吗?”黎慕白狐疑地问。
“是要去的,顺道来这医馆看看。”赵曦澄顿一顿,又道,“毕竟姑姑的头疾,现下是这位陈大夫在瞧着。”
语毕,已神态自若地抬脚往医馆行去。
黎慕白忙跟上。
医馆内,陈若林正在翻着一卷医书,忽见赵曦澄与黎慕白进来,神色一怔,忙上前迎接,请赵曦澄坐了上首,并亲自奉茶。
黎慕白道明来意,陈若林忙把长公主的头疾情形向赵曦澄禀告,并表示自己必定会尽心尽力医治。
赵曦澄淡淡颔首,暗暗丢给黎慕白一个眼色。
黎慕白忙随意与陈若林攀谈起来,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三月初八上,问陈若林那日来医馆请他出诊的,除了她,还有何人。
陈若林回忆了一下,道那天请他的是一个自称姓李的公子,出诊的地方是余音阁。
黎慕白又问那公子腿脚是否不便。
陈若林道那公子步履稳健,只是始终戴着帷帽,不知样貌如何。
继而,他问起黎慕白的朋友当下病情如何,可否请大夫上门诊治了。
黎慕白心中一痛,胡乱应了两句。
陈若林一番叮嘱,望她多劝解她朋友,万万不可为了一个负心人搭上性命。
随后请赵曦澄与她稍等,他去抓几剂药让她带给她朋友。
赵曦澄不明所以看着她,她只好用指尖在案上划了一个“罗”字。
案上正摊着一本医书,是陈若林适才翻阅的那本,摊开的那页上记载着米囊花的药理。
她顺手拿上看起来。
看完后,她见书页空白处还手写着五子衍宗秘方,其用药有五味子、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车前子、牛膝、羊淫藿、紫车河、鹿角胶等。
秘方旁又附有批注,其意是此药方可与麒麟求子方一并使用,疗效将更佳。
黎慕白暗赞这陈若林委实涉猎广泛,不但擅长施针,还通晓秘方。
又一壁往下看,只见批注里还写着:经验证,此方被一贵人常年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