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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霞尽绮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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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移,花影悄然上栏杆,又执着地往那绮窗畔的人镌刻。

黎慕白缓缓松开攥成拳的手,接过绡帕拭去泪渍,一并拭去飘摇在心头的绞乱。

食讫,赵曦澄送她回柠月轩。

府内灯缀如星,夜色溶溶直恼人。

赵曦澄放慢步履,与她并肩而行。

银色的月光自一树一树的梨花间筛下,又在他银线织的暗云纹月白锦袍上描摹着千万花样,亦在她素净的衫子上逶迤,端的是好一幅水墨清风图。

柠月轩距不梨居不远,未几便将至门首,赵曦澄止住了脚。

黎慕白见他负手而立,亦不好即刻进屋子。

夜风乍起,翻起花草香阵阵,携上清露般的月华,一同湮向他袍摆,衬得他益发清冷澄净。

看他要转过来,她忙移开目光,低低问道:“殿下,罗家那边情形如何?”

赵曦澄身形一顿。

“今日我已派人暗中盯着罗府了。罗家在京城也是高门望族,又是世家,罗正源亦是两朝元老,一般人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动罗家的。”

沉吟片晌,知有些话当下尚不便与她明言,又道:“明日,你与童迁一道去罗府走一趟,传我的命令,成亲前罗小绮不许出罗府走动。”

“是!”她苦笑应诺。

虽知他这一招是冲着那操控江山眉妩图的幕后者来的,她仍禁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这样巴巴儿地去传这么一句话,他这是又想添个“吃醋”的名头吗?

她无语地抬了抬下颌。

但见绀蓝的天嵌了三两颗星,一只半圆的月像半颗未熟透的梨,斜斜悬着,一点酸涩,几许寂寥。

她蓦地想起那图上画的鳏夫来,突然道:“有殿下这般周密调度,罗小绮定会安然嫁进凉王府,相伴殿下左右。”

赵曦澄一下睇住她,视线直迫她眸底。

她被瞅得有些不自在,正欲开口劝他早些去歇息,他已拂袖而去。

疏影横斜,月清浅,他的袍摆卷起低低的风。

黎慕白看着那些低垂的花枝被他一把甩开,摇晃得跟怄了气似的。

未几,花眠去。又朝云横渡,晨辉熹微。

大早上,宫中就派人来了凉王府,协助纳彩等诸般事宜。

童迁去不梨居请示。

赵曦澄命他一切事宜按其他皇子的规格照办即可。

童迁又去找黎慕白。

因凉王府除了黎慕白,余者均是男子。现殿下要娶亲了,两府往来商议,有些事还是需要女子出面的,童迁希望黎慕白能从中协助一二。

黎慕白因赵曦澄昨夜有令,很爽快地答应了,提着空食盒来至不梨居。

用完早膳,黎慕白把昨日从陈若林处得知的、关于阔荚合欢有毒一事告知。

正商议着,赵姝儿风风火火跑来了进来。

她先是恭喜赵曦澄要成亲了,然后又道她也颇为喜欢罗小绮,还把罗小绮的好处一一说给赵曦澄听。

赵曦澄面沉如冰,冷冷地截断了赵姝儿的话,然后准备启程去鸿胪寺。

赵姝儿见赵曦澄有逐人之意,忙把黎慕白拉到柠月轩去了。

黎慕白忽记起前两日曾约赵姝儿去罗府的,后庆阳长公主突发头疾,就未去罗府,但她忘记知会赵姝儿了。

正欲跟赵姝儿解释一番,赵姝儿已掏出一个虾青色冰裂纹小瓷瓶举到她面前,道:“白黎,今天我其实是来找你的。你看,这是我配置的迷香,香味跟徐绣绣身上残留的那丝香味一样。”

“迷香?”黎慕白即刻后退一步,同时捂紧鼻子,一下忘了要跟赵姝儿道歉之事。

“放心好啦,这瓷瓶的塞子很严实的,你是闻不到一丁点香气的。”

黎慕白这才放心接过小瓷瓶,晃了两下,问道:“这迷香里都有些什么呢?”

“可多了,有曼陀罗、草乌、醉仙桃、闹羊花······”赵姝儿掰着指头,眼睛扑扑闪闪的,“反正有好些种,下次你到我府中时我直接拿给你瞧。”

黎慕白忙颔首,接着问道:“这迷香效用如何?”

“还行!而且,还可以——”赵姝儿脸上泛起一丝红,声调变得有些局促,“促进情欲!”

黎慕白倏地攥紧了小瓷瓶,上巳节上徐绣绣骤然失踪后的遭遇昭然若揭。

赵姝儿没留意到黎慕白神色变化,犹自别扭着道:“倘若要效用更强,还可配上阔荚合欢。”

两人正说着,王府下人前来向黎慕白传话,道是大理寺有案子上的事需来问话于她。

上巳节小树林发生命案时,她正好在现场,王府众人皆知。

童迁把王赟引到偏厅,赵姝儿拉着黎慕白也恰恰到了偏厅。

王赟见赵姝儿在此,忙施礼。

童迁退出屋子后,王赟这才道出原委。

原来,大理寺已查到上巳节那日,有人看到徐绣绣被一个戴帷帽的人带走。然而,徐员外家坚持不承认此事。

是以,他今日来请黎慕白去徐员外家走一趟,从徐绣绣处探一探内情。

又是戴帷帽的人!

黎慕白恨恨地咬了咬牙,告诉王赟不必去了,徐绣绣那天被下了迷药,且迷药已被赵姝儿制了出来。

而且,她和赵姝儿前几天看望过徐绣绣一次,徐绣绣病得很重。

王赟明白黎慕白话外之意,看了看她递过来的小瓷瓶,不再提此事。

一时,童迁再度来至偏殿,笑问王赟公事是否已毕,因为黎慕白今日还要与他们去罗府张罗一些娶亲上的事。

赵姝儿一听,立即吵着要一道前往,说恰好顺道给罗小绮道喜去。

临出发前,王赟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他寻个案子上的借口留住黎慕白,让赵姝儿先行一步。

赵姝儿一走,偏殿便静了下来。

太阳被雕花窗牗分割成一绺一绺的,在两人身上烙下如丝如缕的光。

中间却是一片起伏的浓荫,泼墨似的,隔着他与她,像连绵的山。

岑寂的片刻里,她问道:“王大人,请问还有何事?”

王赟正端详着她,突听到她呼他为“王大人”,目光登时一沉。

本有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声“王大人”后,终凝成一句:“慕儿,你可还好?”

他一向玉润如泉的嗓音,此时却带着些沙哑,如初春里刚解冻的泉流,偏又夹杂着未及融完的碎冰。

黎慕白睫羽颤了颤,不由抬起眼。

他背窗而立,颀长的身影恰恰罩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窗外长空万碧,一簇一簇的梨花,霭霭如纤云。

“王大人唤错了,奴婢是凉王府司膳女官白黎。”黎慕白垂下眸子,死死盯着地砖上繁琐而崎岖的雕花,“如无它事,请恕奴婢先行告退。奴婢还要去罗府,恕不能陪大人了!”

王赟身形微晃,眸光陡地黯然。

不过须臾,他便恢复常态,声音重又冷冽如清泉:“抱歉,是我唐突了。”

言罢,他快步出了偏厅,背影微微踉跄。

黎慕白默默把手捏成拳,任由指尖刺痛掌心。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话意。

她本是堂堂正正的凉王妃,如今却要以王府下人身份,去新凉王妃府里料理娶亲之事。

可她能怎么办呢?那场让她家毁人亡、让她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大火,正亟需她查清真相。

昨日,他说他亦可以助她,可在遇上赵曦澄的那一刻始,她就身不由己了。

她望向窗外,晴光漾漾下,两只流莺在花间无忧无虑地嬉闹,赵曦澄昨夜那句“你放心”再次辗过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步履坚稳地踏出偏厅,随童迁赶往罗府。

罗府里甚是热闹,处处洋溢着喜气。

宫里下了不少赏赐,罗小绮的兄长罗缜正在打点,见凉王府的人来了,忙放下手头的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黎慕白委婉地传达了赵曦澄之意,见罗缜微微一怔,忙又解释,道凉王殿下是希望罗小绮安心备嫁,不要过于劳累。

赵姝儿提出想去见一见罗小绮。

罗缜知赵姝儿那古怪的爱好,虽不太情愿,但碍于她的郡主身份,不得不命一个穿藕荷色褙子的中年仆妇引路。

罗府布局阔朗,楼厅院宇间,奇树丽花环绕,山石泉流叮咚。

赵姝儿与黎慕白在穿藕荷色褙子仆妇的指引下,顺着曲折游廊,穿过月洞门,又行数步,方抵达一座小巧独立的院落。

院内植着成绮的花,斑斓似锦。一汪清泠小池畔,植了一大株芭蕉。

芭蕉叶片肥阔,鲜绿莹润,映着窗纱,竟使那窗纱也碧透起来。

罗小绮绣户紧闭,几个穿红着绿的侍女或坐或立,于芭蕉树下唧唧咕咕。

见穿藕荷色褙子仆妇引着人进来了,一侍女忙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轻声告诉她们,罗小绮正在小憩。

仆妇向她道明赵姝儿与黎慕白的身份与来意,几个侍女忙行礼。

随后,先前那侍女去了屋子里。

须臾,一声尖叫破窗而出。

黎慕白拔腿就往里闯,便见那侍女身子筛糠似的瘫坐在地,眼睛发直,口不能言。

她紧走几步,抢到螺钿镶嵌的拔步床边,一丝怪异的臭味顿飘入鼻端。

床上悬着葱黄双绣花卉的纱帐,纱帐的一面,被錾刻缠枝藤纹的黄铜钩挽住,可见帐内遭乱成团的蓝。

她忙凑近——一张发青的面孔,正侧枕在玉色瓷枕上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处。

只见那副面孔上,双目圆睁微凸,嘴巴大大张着,一侧嘴角挂着些食物残渣。残渣又顺着脸腮,流到了瓷枕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掀开湖水蓝绣折枝牡丹蕉叶纹的锦衾。

穿着乳白寝衣的罗小绮,正蜷曲成团缩着。

惊痛、悲愤、难过、无力、自责等情绪,齐齐涌上黎慕白心头。

她是知道那幅诡异之画的“诅咒”的。

昨日罗小绮才选为凉王妃,今日她特地一早赶来罗府,就是希望罗小绮好好的。

余霞散成绮,绮尽余霞消。

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赵姝儿与其她人亦进了屋内。

一下子,屋内尖叫连连,仆妇与侍女们慌作一团。

赵姝儿乍见罗小绮如此模样,亦瞬间怔住了。

俄而,她扯了扯黎慕白的袖子。

黎慕白收起悲痛,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眼底方恢复澄明。

穿藕荷色褙子的仆妇已跌跌撞撞跑去前厅了,罗缜等人应很快会来到后院。

赵姝儿开始简单检验尸首,黎慕白喝住几个哭哭啼啼的侍女,打量起四周来。

左侧,摆着紫檀琴架,一把七弦琴洁净无尘。

靠窗的花梨木书案上,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天蓝釉蕉叶纹花囊,花囊里插着一大把绮色花。

书案中端搁着好几部书,最上面的一本书正摊开着。

黎慕白拿起粗粗浏览了一下。

但见摊开的那页纸写的是婚配律法,其中“兄妹为婚者,禽兽行,当诛”这行字的字迹有些模糊,似被反复摩擦过。

黎慕白合上书一看,是一本先朝的关于律法的疏议。

她又略略看了下其它几部书,有一本是《女戒》,其余的以琴谱居多。

书案另一端,搁着一个蓝釉堆花瓷碗,碗里盛有红枣粳米粥。

她摸了摸碗沿,粥已凉。

右侧,则立着多宝格柜子,柜子正中搁着一个金色琉璃盏,盏里是一方玉金色糕点。

糕点表面,是用各色蜜做成的玉兰花、海棠花、牡丹花,三种花组成了一幅玉堂富贵图。

此糕正是凉王选妃的信物——金镶玉糕。

糕在,人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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