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不是妖庭中那重重纱影,而是陌生又熟悉的帐顶帷幔,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逃出来了。
外面管家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不久他的榻边围来了人。
“……忱衣。”
他听到阿姐的声音艰涩哽咽,缓缓望过去,像是现实和梦幻交迭,看着那张属于记忆中亲人的脸,这是他过去三年梦见了无数次的场景,而今浮现在他眼前,他却没有预料中的释然欢快。
阿姐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
他看见她眼中满含的泪水,那种喜极而泣,亲人重逢的感受他迟缓了好久才懂得。
“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被抓去妖界三年,举目无亲,受尽磋磨,亲人们却没有一刻放弃他,想方设法救他出来。
他说不清心中的那丝萧瑟是为什么,自欺欺人地不去多想,他解脱了不是吗?彻彻底底地逃离了那个女人的掌控,应该开心才对的,所以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阿姐。”
三年的酸楚隐忍,悲哀忧思,压在他心口的这些东西如堤坝骤然塌陷,让他的手和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开怀地笑,可是却先一步红了眼眶,整个世界仿佛失了真实,只有隐约的轮廓在他眼前波动。
最后他只听见阿姐的轻声安抚,“世上最可怕的一切你都已经经历,再没有什么能让你惊惧,忱衣,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放得下,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当今皇后的胞弟曾被妖界掳去,时隔三年才救回来,献云侯府这几日很是热闹,宾客盈门,都为恭贺世子平安。
人人都知道这位国舅爷淡泊宁静,从不与人应酬往来,遂也没去多加叨扰他,他也正好避开了那些场景,一个人站在廊下,隔绝了与自己有关的热闹繁华。
日光西斜,带着一点血色,落在庭院里大片的芭蕉叶上,深深浅浅的光影显得有些虚幻,天上忽然漾出一轮银白圆月,冷月白光中,一株巨大的绯樱树迎风招展。
红色的樱花散落下来,一身蓝衫的女子坐在树下,微仰头,指间拈着一朵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三月春风,月下相逢,那一夜的血色重重叠叠盛开在脚下,他却在她眼中看到映着的月亮。
“你受伤了?”他问。
没有回答,女子拈花的手抬起,轻轻搁在他的喉咙上,他却恍然不知危险,取过丝帕递给她,“我看你流血了,擦擦吧。”
她还是微微弯着唇角,目光像雾气一般轻,落在他身上没有半点重量,半晌她还是接过丝帕,又将那朵花放在他掌心。
“抵了啊。”
他回过神,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眼前是日光斜照的庭院,哪里有半分她的影子,那些锋利尖锐的东西一根根刺进他胸口,痛得他倒退了几步。
再一抬眼,微风吹动着芭蕉叶,心中涌上一望无涯的空寂,令他窒息,但他咬一咬牙,狠狠地转开目光,几近是落荒而逃。
人的一生不会一直顺遂安虞,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辉煌的一切,必然就会有劫数等着你。
过去的二十年,身为侯府世子,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少年不识愁滋味,第一次体会到的绝望痛苦,带给他的打击超出他的承受力。
最无望的那三年,他数次寻死未果,抑郁悲痛,想过人生或许也就这样了。
只是从没想到会这么快解脱,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被她囚禁的那三年,从身到心没有一刻轻松过,最痛苦也莫过于此了。
他无法不恨她,无止境的凌辱折磨,身心禁锢,自我救赎又在一次次崩溃中纠缠反复。
可他第一次迟疑了。
真的,只有痛苦吗?
那天在寂寂妖庭中,她陪他从白天待到深夜,想要触碰他却被他避开后又讪讪收回了手。
“记得我说过你是我的,既然我已经把你抢到手,也不在乎多一时半刻,但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他不说话,只觉得沉重而压抑,她看出了他的伤心,又坐过来一点,牵住他的手,“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你要习惯的。我知道感情是强求不来的,可我们不试试怎么知道,人间不是有一句话说,日久生情吗,只要你乖乖听话,不想着逃走,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人妖殊途的理念根深蒂固在他心中,任她如何巧言令色,他始终无动于衷,也绝不可能爱上一个心狠手辣只知道强取豪夺的妖魔。
后来他也付出了代价,惹怒了她多次,每一次他都是血淋淋的下场,当他被妖毒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就站在他面前,面孔冷淡又扭曲,令他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溃烂。
他依旧不怕死地讥讽道:“你满意了吗?”
是真的撑不下去才想着激怒她,好让她给自己一个痛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间看到她眼睛红了。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我那么爱你,你却从不正眼看我一眼。”
真可笑,他居然能感受到她在伤心,而她所谓的爱,就是毁了他的希望,伤得他遍体鳞伤,身体上的折磨他尚能忍受,可心底的痛苦,无法磨灭的屈辱,一日日地像魔障一样吞噬着他求生的渴望。
从那以后,她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窒息的人生也有了喘息的空隙,但他还是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等他再次见到她发现她好像有些变了。
如果说以前她明艳华贵的表象后是妖的嗜血狠辣,而现在她冷厉的性格下是温和婉转,还有灼热的人间迹象。
她不再暴虐无道,会心平气和地和他说着话,哪怕他不搭理她,她也可以一个人说好久,偶尔聊聊年少趣事,讨论一下棋谱。
他神情始终冷淡,她也浑不在意,仿佛那些夹杂着生死怨怼的时刻都只是假象,但看着妖花簇簇,纷火萤舞,偶尔也能看到她垂眸时的黯然。
那一方属于他们的天地,在那一刻也确实能令人忘掉很多忧虑,就像他有时会怔怔地看着她,但当她察觉到又看过来时,他会装作不经意瞥过远处的花荫。
她还会带着他看木偶戏,属于民间的短戏,上演着一出出痴男怨女,她还会编各种小玩意,那双手杀人无数,纤长白皙,结印时漂亮得无可比拟,又能三下两下地编好一只蟋蟀,放到他手心。
弥漫的合欢花暗香冉冉,丝绒的花瓣沾在她鬓边,她抬手取下,一边喝酒,一边捏着花轻拢慢捻。
很奇怪,她身上似乎也透出一股寂寥的味道来,他在低垂的花树下慢慢走近,犹豫片刻,才去取她手中的酒。
“别喝了,酒喝多了不好。”
他明明不喜她,却又忍不住关心她。
她挑了下眉,又用那种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表情看着他,似笑非笑的。
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一刻衣袖被拽住坐了下来,妍丽花朵的香气萦绕在周围,他坐得规规矩矩,偶尔碰到她身体都会霎时拉开距离。
她只笑笑不说话,对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放在心上,仿佛只要他安静地陪着她就够了。
他忍不住偷偷看她的侧脸,不知何时她靠在树干上像是睡着了,模样安静无害,但眉头却蹙着。
她遇到烦心事了吗?
身为一代妖王,呼风唤雨的,没有她不会的,也没有她不敢的,还有什么能够难倒她?
可他忘了,她也是一个姑娘,一个会有喜怒哀乐的姑娘,和戏台上那些木偶完全不一样。
他听到自己叹息了一声,轻轻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她的眉眼,却在要碰到时猛然停住,心底闪过一丝慌乱,他怎么能对囚禁自己的凶手生出怜爱?
刹那间他快速收回手,不再看她,睁着眼,任那些清明和苦痛交织的暗昧眸色渐渐寂灭于永恒。
他再次因为梦见她而醒来,怅然若失地望着帐顶,心中的萧瑟分毫不减,慢慢地越扩越大,直至成为一个空洞,令他呼吸困难。
寂静的夜落针可闻,那股熟悉的痛觉又弥漫在心口,迫切得需要救治,世人常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医他的那味心药又在哪里?
从他选择和国师府联合,计划着如何离开她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经缘分已尽,相处三年,他已经不觉间了解了她的秉性。
她绝不容忍背弃和欺骗,哪怕再喜欢,一旦触及到这底线,亦会决绝翻脸,永不原谅。
没关系,他本来就是要与她恩断义绝,此生最好永不相见。
“拂念,拂念……”
他默默低喃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痛苦,到最后不知不觉泪水沾湿枕巾。
他执拗地睁着通红的泪眼,那些自欺欺人的东西在深夜情绪最浓郁的时刻逆转,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某种情感正在意志中浴火重来。
到最后“砰”地一声他摔在地上,蜷缩在一旁,神色破碎脆弱,狠狠咬着手,抑制着哭声传出。
过了许久,一道嘶哑颤声响起,求救着说。
“……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