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顾自走了的人,没几步就回来了,低着头,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地挪了回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一只手转过身去,把那只手放在胸前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很快也搭了上去,接着就那么放在胸口轻轻地揉捏。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好像偷藏宝贝的孩子。几息之后,见我没有反应,才拖着我慢慢往家走去。
进了自家院子,我终于忍不住在身后问她:“你不生气了?”
“我不跟你不生气了。我舍不得离你太远,第一步就后悔了……”她仍旧背对着我,在前方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
“你这么说话,好像我在欺负你。”
她转过身来望着我,眼眶幽深,像一片突然抽干水的海。当我感受到身边汹涌的情潮时,已被她全部淹没。我不自觉缩低了肩膀,转过脸去。
“余澜,我发现蜘蛛丝的时候,就想到你被它们强吸灵气形如枯槁的样子;当你提及梧桐的时候,又想起你受到惊吓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一样的疼,却连挣扎的余力都没有。因为它不在我这里,而在你身上,你懂吗?”
“我知道了。”
“……”
“那你可不可以少喜欢我一点,让我,多喜欢你一点?”我转过脸来直面她,努力用温柔的声音去包裹她。
“……”她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捏紧我的手,任凭情绪满溢,让滚烫的泪一颗颗砸在我心上。
……
两天后,一大早就看见晓霖的丈夫抱着个木匣子和几个坛坛罐罐站在我家院子里无所适从地东张西望。这几个东西看着这么眼熟,可不就是我存在晓霖那儿煮茶时用的坚果和糖浆吗?
我看见他便招呼他:“晓霖让你来的?快抱回去!”
他微微点了点头,刚抬起半只脚要走,又慢慢放了回去。
我叹了口气朝老张头院子里喊:“张晓霖!张晓霖!”
“哎——!”晓霖从屋里钻出来,端着张笑烂的脸道:“我们今天就要走了!你那些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人吃,就收拾好了给你拿过去了!”
“你爹不是人?”
“啊哈哈哈!是是是!那我叫他回来。”接着她叫那愣头小子:“齐辉!回来罢!”
齐辉刚走进自家院子,就听见晓霖对他小声地埋怨:“不是叫你放下就走吗……”又发觉声音大了,转过脸来对我嘿嘿嘿地笑。我冷冷看着她,努力保持情绪,不给她一丝一毫反攻的机会。
下午,他们收拾好行李路过我家院子,又听见晓霖唱歌一样的声音喊着:“余澜!我们走了啊!”
“走吧!过几日,我们也走了!”
“你要回北京吗?”
“啊?”
“你之前不是说,等身体好了就回北京找工作要‘养林青’吗?”
“哈哈哈!是啊,我怎么忘了!”我回过头看了眼屋里正打扫的林青,笑道。
“有空来镇上玩儿!”
“好!快走吧!”我向她挥挥手。
晓霖走后我便回屋,从桌子上拿了块杏干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青身后,稍许才夹着嗓子喊:“青青?”吓得林青在前方轻轻一抖,立刻停了下来。我赶忙跑过去把杏干塞她嘴里,谄媚道:“好吃吗?”
“……”林青嚼着杏干并不想回答我,只是脸上的神色一时忧虑、一时欣喜,精彩得很。
“青青——!”我又喊了一声,她立马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嘛,原来她怕这个)。
“你要回北京?”林青红着脸问我。
“嗯嗯!”我继续卖萌。
“可你昨晚已经答应我要与我一同去蓬莱。”林青转过脸去,梗着脖子把话说完。
“嗯……”
“你…你现在刚学会控制灵气不外泄,不适合待在人多的地方。而且,你已通灵,与万物皆有感应,再去与凡人同事,对…对那些只知兢兢业业的凡人也不公平。”
“可我想赚钱养你嘛!”
“养我?我哪里需要你养?你以为赚钱就能养我吗?”她转过脸来,直白道。
“我…我好歹读了十几年书,也不想白费……”
“……好。”
“我就想回去自食其力,你为何不愿意?”
“因为你糊涂!”她盯着我道:“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么?你的体内蕴藏着相当于我们百年道行的灵气,这些灵气取自四大灵渊之首的灵境山镜湖底,是世上最纯净最接近神之力的灵气——而你却如同幼子一般,怀璧当街,全无自保能力……”接着又靠近一步,“你既已不能算是凡人,就算要独立不倚靠我,也应当在修行这条路上去努力,不是吗?”
“……”
“体术、法术、炼丹术……种种修行法你连门都未入,若遇精怪突袭,我能站在你身后吗?”她再近一步。
“好好好,不去了!”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泄气道:“我现在就躺下踏踏实实当一条咸鱼,好了吧!”
“余澜,你根本不需要跟我计较谁倚靠谁的问题。”她蹲下,握住我的手缓缓道:“就算要计较,一开始也是我倚靠了你。从前的你可是站在云端上的……我其实是你点化的,根本不是林晨先生点化的。”
“你说灵境山山主?”
“嗯。”
“这是我哪一世做的事啊?我当时是什么身份,怎么这么厉害?”
“你想知道?”
“嗯嗯!”
“跟我去蓬莱,我就告诉你。”
“好!去!”我颇有些负气道,但林青却在下面笑得很开心。
几日后,我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启程。林青执意要走着去,说是要与我慢慢体验旅途的过程……所以,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的。她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了乾坤袋里:小半个厨房、各式寝具,还有好多的衣服(嗯,都是我的)……如此一来,竟无人能看得出我们是要出远门的。
后来她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鼎,准备放进去。我看见鼎就有点犯怵,不自觉问道:“这是干嘛用的?”
“睡觉用的。”林青拿在手里随意摆弄了两下,不以为意道。
“啊?”
“这是林幽炼制的防御法宝,扔在地上就自觉长大,人躺进去了又自觉缩小成原来大小……它会自己找安全的地方隐蔽,还会自动在外设置禁制消除痕迹,完全不需要我去操心,还挺方便的。”
“哦……这样啊!”
“……”林青这才反应过来我在担心什么,嘴角憋不住笑,只好一边抚弄我的额角,一边把脸靠过来在我脸上蹭了蹭——算是安抚了。
收拾好行囊,我俩就甩着手上路了。先去镇上找了晓霖,她的铺子还在装修,不过看上去还不错,她和她的丈夫都盼着新的日子赶快开始。我们随意聊了两句就走了。开始向东而行,去经历我们的故事。
两日后的傍晚,我俩来到了嘉陵江畔,宽阔的江水气蒸霞蔚,竟一眼望不到头,只看见对岸隐约的山影,如同漂浮的蜃景。
眼下是一个废弃的码头。这个码头从上望去如同悬崖,而从下望去则形同高山。码头上面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连通着以此为生的小镇。码头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台阶,仿佛一条巨大的游龙搁浅在这里。
我记得这个码头,小时候经常从这里坐船回外婆家。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因为有慈爱的外婆。
当年这里何其繁华,我甚至觉得这些宽阔的台阶有些拥挤。无数的货船停靠在这里,如蚁群般勤勤恳恳的劳工就聚集在四周,将沉重的货物顺着台阶搬运出去。为了齐心协力,他们喊着不同的号子。号子声此起彼伏,货物上上下下却井然有序。无数的客船也停靠在这里,如一只只巨大的贝母放下遗珠便重回烟波云海。旅客便如同一盘散沙滚落得四处皆是。他们吵闹着、嬉笑着,还夹杂着些许孩子的哭声,充盈着雄浑号子声以外的音域。
当年还有不少的游船从这里经过。从前是不能理解的,为何会有人坐船只是为了玩儿?如今再看,游船上的人看我又何尝不是碌碌无为?
旧时的繁华已凋零,现在只剩下了空荡荡的石阶,和江风冲撞在石壁上留下的叹息。
码头上面依旧稀稀拉拉地矗立着几栋房屋,大多已被潮湿的江风染成了黑色,正脸的白色瓷砖竭力修饰着它所遭遇的岁月,屋里昏黄的灯光却又显露出主人不过聊以慰藉的心态。
夕阳还未红,躲避江风的房子已经开始做着日夜的较量。我与林青继续往前走着,渐渐的,江岸不再有一座房屋,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和挥洒一般散落的碎石瓦砾。
思绪乱飞时,我突然被一段白墙上的涂鸦吸引了注意力。我跑过去,在墙上仔细摩挲,原来是一棵盛放的桃树:姿态婀娜、形容娇艳,如同风流艳绝的女子。
我正看得出神,林青走了过来提醒我道:“这面墙后面有一片桃林。”
跟随林青的指引我来到墙后,果然在一面斜坡上看到了一片桃林。桃林与浩浩江水相望,江风肆虐,个个长得矮小孱弱,竟找不出一棵有画面上的美态——难道是作者虚构的?
如今已是七月,桃树上结满果子,却并不可喜。我辗转几棵才摘了一个在嘴里咬着,似乎也不怎么甜。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桃林末端。下面已没路了,宽阔的江面横在眼前,夕阳余晖染红江上的白雾,将自己也熏成一颗大白球。世界昏暗一片,只有那颗白球是明亮的,如同亘古的神之眼。你若与他对视,他便教你看尽沧桑。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哪里?”天地的凉意混合着起起伏伏的飘泊感教我不由自主地念出这三个问题。
“我的宝贝…”
“啊?”我有些不可思议。
“我的心上。我的身边。”她没有看我,继续说完,仿佛只是在回答问题。
沉默片刻后,我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坐下等待日落。慢慢的,白日沉没在烟气里,只在天边留下一抹耀眼的红。林青的脸也被映成了红色。我看着她,心中安然,不再有刚才的漂浮感。她不知道我看着她,此时正望着前方,两眼迷茫,更不知道我在看着她的同时,还在她身后的崖壁上发现了一棵独自芳华的桃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一棵盛放的桃树,姿态婀娜、形容娇艳,美得像一个风流艳绝的女子。夕阳的光辉完全没有影响它的光彩,它自己散着光,在灰暗的世界里美得像一颗耀眼的明珠。
林青这才注意到我激动的眼光,按住我蠢蠢欲动的手背,阻拦道:“我先去看看,你别动。”
“好。”
林青走出山石堆积的小路,站在虚空之中与桃树对立。稍许,她伸出一只手穿过桃树自发的光晕抚摸它的树干。桃树竟有所感应地合拢两根横生的枝丫抱住了林青的手臂。
“现身吧!”林青道。
一阵白光闪过,桃树化作了一个娇俏的小姑娘。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桃精化作的小姑娘已蹦蹦跳跳的向我直奔而来。
她一下抱住我,喊道:“娘!”
“她不是你娘,你娘已经死了。”林青一把拉开她,面无表情道。
小姑娘明媚的眼光瞬间黯淡下去,接着就大哭起来,“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呜呜呜……”
“她这是怎么了?”我小声问。
“我刚刚探查了它的来历。它是百十年前一对恩爱夫妻种下的,后来妻子去世得早,丈夫便把这棵妻子十分喜欢的桃树移到了屋前,对它悉心照顾。然而生死相隔,相思成灾,丈夫渐渐的把它当成了妻子一般地倾诉。慢慢的,这替代妻子的桃树便因爱化灵,成了精。”
“那她为何在悬崖上?”
“男人后来疯魔了,跳了江……”
这时我看见刚刚还是小女孩的桃精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妇人模样,眉眼凄楚、形容憔悴,仿佛有无数的悲苦无法述说。她转过身去,对着江面疾呼:“杜郎——!!我随你去!”随后便跳下了江。
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又化作了一团七彩之气浮出了江面。慢慢的,彩光流转的气泡飘向崖壁,落在另一处柔软的地方,接着便生根发芽,片刻,又长成了一棵花开正艳的桃树。
原来如此。那个深情的丈夫后来移情别恋了,爱上了与妻子一同种下的桃树化作的精灵(是以那副画才画的惟妙惟肖),然而,认清现实后却又无法接受,最终害得两人皆不能善终。
“要管她吗?”我问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