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进殿后,没有点灯,她的神色从容,眼眸却像是淬了毒的刀刃,锋利无比。
她先是在门后摸索了片刻,未发现有何异常。
她挥了挥手,带着诡异花香的花粉在空中散开,粉末闪烁着细微的亮光,如蝶一般化作一缕清风缠绕在殿内的四根红木柱之上。
每根柱子以浮雕形式按方位雕刻的二十八星宿。
云落看着这些浮雕,默道:“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
她在雕刻着南方朱雀七宿的柱前停下。
“井、鬼、柳、星、张、翼、轸。”她眉头微蹙,看的愈发认真了些,“这翼宿怎多了一笔?”
这翼宿看上去本就较为复杂,若不仔细看倒真看不出有哪里错了。
她抬起纤纤玉手,指尖触上翼宿的浮雕,而后用力一按。
刹那间,四柱之下凭空出现漩涡状的黑洞,云落站在洞外倾身低头向下看去,依稀能看见渐渐深入的黑石阶。
她一脚踏入黑洞,身体瞬间来到了地下空间。
她抬头望去,黑洞此刻悬在了头顶上方,透过扭曲的波纹,隐隐能看见地面上的情形。
走下二十层黑石阶,一股阴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归墟司,果然有地牢这样的地方。
走下石阶后,云落转折而出,推开面前的翻转石门,进入地牢主体部分。
这是一条较为狭窄的通道,顶多可以容纳三人并排同行。
云落的脸庞上倒映出火光的颜色,她打量了一眼通黑的墙壁,这地牢深处显然燃放着火,但是这墙壁上却覆上了一层冰霜,燥热与极寒两种割裂感极强的极端感受竟同时出现。
她半点没有大惊小怪,神色自若,继续向前走去。
越靠近出口,那种割裂感体会得越加明显。
火光将她倾世的眉目照得越发明亮,当她的全身都被笼罩时,她已走到了通道尽头,眼前一圈冲天烈火围绕着正中心的圆台,圆台之上,云落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地牢里,只关押着一人,不,是一妖。
正如顾清冉虽说,是人是妖,一眼便大概能看出。
她们私底下也曾打趣过,若是不认识胥远期,第一眼必将认他为妖。
被关押的这只妖,虽是蓬头垢面,但依旧难掩稳重平和的气质,俊伟中透露着萎靡与哀切。
圆台中央,这妖的双手双脚被寒冰链紧锁,地牢顶部都结上了厚厚的冰锥,外围一圈不灭火熊熊燃起,冰火两重刑罚,倒不像是为了惩罚他,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困住他。
云落的脚步声很轻,但这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抬起头,轻声道:“是炎满来了?”
云落开口:“不是。”
那妖听到这声音,抬起头,隔着火光看见了云落的脸,他笑了。
“云落,让你见笑了。”
那个夜晚,云落很晚才回去。
胥远期睡得浅,半夜察觉到外面似有些许动静。
但也仅仅是皱了皱眉,并未起身查看。
他猜测,大概是简无遗练功回来了。
因为他走的时候,灵枢台上就只剩简无遗一人。
但其实,简无遗回去的比云落还晚。
夜晚气候凉,但天气已有回暖的迹象,月光洒进深深庭院,简无遗回来时,石灯的烛火尽数燃尽,少年立于院中枯树下片刻。
冷汗浸湿长衣,颈上还弥漫着细细汗珠,他的手因练功过度而发着烫,他一手握剑,另一只手抬起,发红的指尖覆上干枯的树皮,手掌间的茧竟如树皮一样粗糙。
他忽然扔了剑,瘫软地坐在地上,他的背抵着树干,整张脸埋在了膝盖上,失声痛哭。
哭了好一会,他顶着哭红的眼睛,捡起了剑,冷静地站起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如往常。
夜色寂寥,离归墟司很远的无解山上,两女子坐于山顶,凝望着长安夜景。
风轻轻地吹,二人发丝飘扬的美宛若这黑夜一般足以吞噬人心。
一长相妩媚的女子用一种极度天真的语气说道:“长安好安静呀,真想扔个炮仗进去,把它炸个底朝天。”
另一女子的眼眸深不见底,莫名带着些迷人的危险,她笑:“这么着急做什么,妖皇说了,现在还不用我们出手,让这群没用的傻子们先快活一年。”
那妩媚的女子已站起身来,袍角随风翻飞,黑色的瞳孔莫名几分兴奋。
另一女子看向她,问道:“黎酒,你做什么?”
黎酒挑了一下眉,她边走边说道:“去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偷偷推波助澜一下。”
黎酒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坐着的女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道:“别告诉……”
她未说出那个名字,女子已了然点头。
夜幕翻篇,这几天过得快,也并未有什么大妖现身,胥远期忙着巡逻,早出晚归,还要在后山锻炼。
日升月落,他们绕了长安城一圈又一圈,他们知晓南湖的水最为清澈,他们知晓永宝斋的甜食铺最负盛名,胥远期好几次经过那里,都遇见了初小二。
当然,众人眼中的极乐之地还是当属求凰楼,昼夜不分,极致狂欢,无数世间珍稀物在此只能沦为不起眼的装饰物。
胥远期每次经过此地时,门外那个女子都会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每每这时,他就会想:得多活一段时间,身上还背着债呢。
正月二十的夜晚,五天的巡逻终于结束了。
除妖师们又在后山练习,歇息时席地而坐,之前不知谁喊了句加餐,执笔人倒真准备了夜宵,此刻前来唤众人前去进餐。
此时,一除妖师指着离灵枢台几十米远处,一座唤作子衿塔的建筑,他说道:“执笔人,我昨天中午去了这座塔上,这塔的许多栏杆旁都系着红线,这线的材质还有几分特殊,吹不烂,扯不断,是用来镇压什么的吗?”
执笔人看了一眼高耸的塔,道:“非也,这本叫千里塔,后改叫子衿塔。顾名思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很多年前,曾有一除妖师在此塔上对心上人表达心意,众人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从此以后,一些两情相悦的孩子便喜好在此相会,将红线作为心意的标志。生命易逝,然当初的爱意会藏在红线里,长存于此。”
“哇哦……”
地下零零散散坐着的除妖师们发出了起哄般的唏嘘声。
不少人都将这句话听了进去,目光看着,或者心中念着某个人。
胥远期的眸光投向那座塔,意气风发的眼暗藏春心萌动的期许。
这时,那除妖师又问道:“那人是易世安吗?”
执笔人微楞,随后摇头道:“不是,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说话的人似乎有些失望:“这样呀。”
执笔人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易世安一样,我们也得留下普通人的故事。”
众人似懂非懂,还是认同般地点了点头。
执笔人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他挪开目光,转身道:“快起来吧,菜都已摆上桌了。”
大家拍拍衣服蹦了起来,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顾清冉突然拍了一下胥远期的肩膀,睁着无辜的眼睛说道:“胥远期,你帮我劝劝我哥呗?”
“你们还没和好?”
少女叹了一口气。
胥远期问:“他为何生你气?”
顾清冉欲言又止。
胥远期无奈地摇了下头:“我又不知你俩为何有矛盾,自然是劝不了他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我看这些天,他都是跟在你身后陪你一起巡逻的,可见他也不是真正的生气,你哥还是很关心你的,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顾清冉落寞地点点头,她唉声叹气道:“我哥的脾气要是有你一半好该有多好。”
胥远期先是礼貌地笑笑,一秒后这笑容便凝固在嘴角,他的余光看见了顾长聿冷暗阴森的目光,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顾清冉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立马低头不说话了。
哪怕到了宴席上,胥远期依旧能感觉到顾长聿好像在用眼神“暗杀”他,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寻思着这对兄妹可真奇怪。
又过了些时日,长安依旧没什么大动静,云落穿梭于妖界和长安之间,忙着为归墟司的屋子添置些东西,胥远期很少能见到她的面。
珏含管教着时遂,可她发现时遂愈来愈不听话,这些天被宠的有些娇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在他又一次敷衍过午饭后,珏含忍着怒气回到了月沉阁。
她看着时遂那潇洒进屋的背影,简直忍无可忍,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提到了院中央。
她训斥道:“这几天看给你娇惯的,还这不吃那不吃,以前在风临小院的时候,掉地上的鸡腿你都捡起来偷偷吃!”
时遂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哼,我阿娘说不可以随便打小孩!你要打我的话,我就喊阿娘!”
珏含笑:“喊阿娘?你阿娘又回妖界拿东西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让我现在来教训你一顿!”
时遂听完这话,顺感不妙,拔腿就跑。
珏含大喊:“时遂!”
时遂小腿蹬个不停,继续向前跑。
珏含在后面追着他,再次喊道:“时遂!你站住!”
时遂依旧绕着院子拼命地跑。
珏含忍无可忍,她一字一句道:“易时遂!”
听到这个名字,时遂立马乖乖地站住了。
他知道,珏含是真生气了。
他忙举起手,说:“小姨我错了,你别打我!上午吃饭前那些姨姨和叔叔们给我带了好多东西吃,我真的吃饱了,我下次再也不随便吃东西了!”
只见珏含变幻出一条白色的长鞭,面露“凶狠”地一步一步走向时遂。
胥远期回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他连忙大步走了过去,挡在时遂身前,劝道:“珏含姑娘,他还小,你这一鞭子下去他不得被打得伤筋断骨呀。”
珏含嫌他碍事,懒得搭理他,道:“你过去!”
胥远期认真道:“真不可以,他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至于这样。”
珏含烦躁地叹了口气:“不是打他!”
胥远期:“啊?”
只见珏含将鞭子扔给了时遂,说道:“拿着,跳!”
她继续道:“才几天呀,就吃胖了这么多!今天至少得跳五百个!”
时遂可怜兮兮地捡起鞭子,双手握住两头听话地跳起绳。
胥远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生出了笑意。
珏含则转身回到了屋子,拿出了一套茶具,放在了院中石桌上,从容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悠哉悠哉地喝了起来。
胥远期落坐在她对面,犹豫再三问道:“珏含姑娘,我刚刚听你叫他,易时遂?”
在踏进月沉阁的那一秒,胥远期确确实实听到了这三个字。
珏含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带着些审问的语气说道:“你喜欢我姐姐?”
胥远期一时失声。
珏含不急不忙,又道:“你之前是不是做过对不起我姐姐的事?”
胥远期没想到珏含这般直接,他诚恳道:“呃,我当初没经过她同意就将她带到了此地。”
珏含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更久之前,也许十几年前,也许几十年前,也许是几百年前。”
胥远期无奈摇头:“我一介凡人,如今不过十九岁,姑娘说的事、说的人应该都与我无关。”
珏含白了他一眼:“装什么嫩呀……”
胥远期:?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珏含悠悠地起身,用眼神警告时遂不可偷懒,然后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