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寒枝进入地下四层的时候,花重玉正慢条斯理地挑着指尖的金丝。
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发出嘶吼声的犯人,微微牵引丝线,将那人的舌头活生生扯断了。
察觉到背后人的靠近,他随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转头微笑:
“寒枝哥哥,找阿玉有事吗?”
寒枝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上那具仍在不断流血的尸体,环顾四周,最后才与他对视:
“我的任务,今天算是完成了。”
花重玉愣了几秒,他记得清楚,楼主最近不知又发什么疯,派寒枝去伺候叫什么“百里蕉”的人,好像是楼主的哥哥来着。
只是,楼主和他一样,很讨厌原来那个家,不知为何最近突然兴起,要调查这个人。
他收起丝线,不解地歪头:“同我说这个作甚,寒枝哥哥去找楼主汇报就是了。”
寒枝咽了口口水,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语气不自觉地发抖:“......在那之前,我想先来见你。”
花重玉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立马拉动机关,扣住了样式复杂的门锁——这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而设计的。
“到底怎么了?”
花重玉的语气也不禁冷下来,他看着面前熟悉的人,突感心脏一阵紧缩。
寒枝酝酿了许久,才把那句话说完:“我今天,见到她了。”
他没提那个人的名字,花重玉却是一瞬便明白了。
手心的金丝一紧,划破了他的皮肤。
像是心中许久未平的褶皱,长成了血瘤,隐隐作痛。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寒枝:在哪儿见到的?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认出的她?她认出你了吗?......
最终却只是轻声道了句:“好。”
寒枝也没料到花重玉会是这个反应,他是因为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大,才急着找人倾诉,而阿玉和他们一起长大,三人有着很深的感情,不会轻易出卖对方,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可一个“好”字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这样就行了?月魄对他来说,就值一个“好”字?
寒枝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绪,有些愤怒,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少年像是烧开了的水,句子一股一股往外涌:
“在以前我们老是去的那家酥饼铺,百里蕉跟她起了争执。”
“她易容了,跟我一样,剑也换了,有个中年男人跟着她,不知道是谁。”
“我刚开始没认出来,但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
“我办完事就走了,百里蕉会死的,她没认出我,放心吧。”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花重玉也不再忍耐自己的情绪了,粉袖猛地甩在他脸上,印出道道血痕,声声质问:
“走了?为什么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么不......”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寒枝厉声打断:“那你想我怎么样?怎么,要我把她毒晕带回来吗?你想她再死一遍吗?”
花重玉一怔,他还没被寒枝这么训过,又委屈又觉得好笑。
两人面对面站着,却都低着头,像小时候跟对方赌气似的。
现在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仔细想想,寒枝说得没错,做得也没错。
不管月魄到底死没死,她都不可能再回葬雪楼。
当年,月魄是主动选择的离开。
从那年她在衔英宴上夺得桂冠开始,朝廷就对葬雪楼展开了无休止的围猎行动。
起初,大家都怀着无限的热血和激情,誓要抗争到底——他们成功了。
不同于为了利益依附各方的朱雀阁,也不同于疲于战争狼狈不堪的天机门,葬雪楼真正成为了江湖上第一个称得上独立,且有实力与朝廷抗衡的门派。
这里有最好的剑客,最美的风景,最自由的生活,最惺惺相惜的伙伴......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为之沉醉。
可那时的他们都还未意识到,一个人也好,一个门派也罢,一旦变得强大,变得万众瞩目,变得“无所不能”——是很难守住初心的——尤其是在,缺少制约的情况下。
从裕宁十五年起,葬雪楼的楼主,也就是百里篁,在楼内实施了一系列的改革举措。
花重玉所为的行刑使,便是从此设立。
地下牢、处刑室、审讯室......楼中的人们挖穿了岩土,就像剖开这座山的心脏。
除此之外,百里篁还增设“鉴使”的职位,用来评估每个人的绩效,纠察内部的叛徒。
楼内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拼了命地完成任务,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忠心,只为留在这个江湖人的“桃源”。
就连上面派发的任务,也逐渐变了味。
曾经立的规矩,不杀妇孺老残、不杀无辜之人......他们遵行了那么多年的原则,像是前朝的旧诏化作燃烧的纸钱,灰飞烟灭。
那楼外之事呢?
妙香楼就是百里篁主张建立的,否则你以为,“玉棠”凭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地成为“头牌”?
仅仅如此吗?或许还有很多他们看不见的事......
有很多人都猜测,楼主是有苦衷的;也有很多人宁愿自欺欺人,为那些暴行开脱;但有些人,还是失望和无奈吧。
可他们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啊。
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的解药,昭示着他们进入葬雪楼时为年少意气而饮的毒——这便是寒枝主要的工作——作为毒师,调配毒药,时不时更换品类,确保解药的唯一性。
可还有谁记得,他的毒,本不对同伴所用,只为敌外——就像今日他给百里蕉下毒一样。
无休止的争斗、无尽头的杀戮、无来由的惶恐......月魄早就无法忍受这里了。
她离开的那一天,没有带别人,没有带解药,没有带钱财......她唯一带走的,只有那把斩断因果的望舒剑。
那天寒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向任何人透露她逃走的消息,也不想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其实,“离开”和“逃走”都不能准确地概括月魄的行为,她真正所做的——是选择死亡。
三个月后毒发身亡,是她原本想象的结局。
他们都以为月魄死了。
可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
这么多年,“月魄”这个名字就跟葬雪楼一样,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甚至是某些人的信仰。
对寒枝和花重玉来说,则是他们曾经切切实实相处过的伙伴、战友、亲人。
后来楼内大吵了一架,最终也归于平静,众人商议后,对外宣称只是“失踪”。
现在突然得知她真的还活着......太不真实了,高兴得让人想要大哭一场。
两行清泪从花重玉眼角流落,他不想让寒枝看到,抱膝坐到地上,头埋得很深。
他一直觉着处刑室很冷,冷得好像,眼泪一流出来就变成了冰,所有滚烫的情绪都冻住了。
寒枝有些自责,也瘫坐在地上,等花重玉哭完。
他平时很少说话,更别说是刚才这么激动这么凶的话,说话对象还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弟弟,确实是自己语气太冲了。
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小了,他才很轻地道歉:“阿玉,对不起,我刚才撒谎了。”
“我没有立马就走......我还要观察百里蕉......我在附近,看着她......”
“之所以认出她,不止是眼睛......我也记不清她的眼睛了......是因为她对付百里蕉的那套剑法。”
“那个时候,她好像很痛苦......她受伤了......”
说到最后寒枝浑身发抖,已经顾不得逻辑了,只是吐出陈述句:“有人把她带走了......好像有个大夫......”
突然,他又很严肃地半是警告半是感慨地说:“我刚才那样说.....只是想,我们还是别去找她了......”
花重玉气急了,妆都哭花了的小脸突然抬起来,恶狠狠地骂道:“怎么?你看的得,我看不得了?”
寒枝连忙摇头:“阿玉,被人发现会很麻烦的......”
月魄那件事,引发了一小部分人效仿她的行为,就连元老之一,也是他们的长辈和老师,步晓青也离开了。
自此,楼主对他们的管控更加严格,脾气也极为阴晴不定,他时不时就会调查他们,质问他们。
尤其是像他和阿玉这样早早就加入葬雪楼的人,楼主对他们的感情很深,也更为害怕他们的离开,越害怕,就越怀疑,也越容易伤害他们......
“那不被人发现不就好了?”花重玉方才抬高的声线又降下来,像是喃喃自语,“我就远远看着,远远地......”
“你......罢了。”寒枝也不知说什么好,“我还要去跟楼主汇报任务。”
花重玉立马提醒:“先处理一下脸上的血,还有,换身衣服,地上脏。”
他解了机关,门啪的一声打开,寒枝起身,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半晌才出去把门带上。
处刑室内的血腥味很浓,他今天已经处理了八个罪人了。
手上的金丝勒得很紧,已经流了不少血,只是他方才哭得太狠,连疼痛都麻木了。
花重玉看着自己这双沾满鲜血和罪恶的手,清醒了不少。
他是为了什么而成为行刑使呢?
好像是为了,帮月魄姐姐和寒枝哥哥分担痛苦啊。
可他为什么要痛苦呢?
他也可以,像月魄曾经那样,选择“离开”,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裕宁十八年春,长安葬雪楼,地下四层,戏子长泣;方觉长梦醒,原是故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