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你小子!”Jack一边晃悠着杯中酒,一边说道,“来个人不知鬼不觉的远走高飞,真有你的!”
今天没什么重要的工作非干不可,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成实和Jack两个人找了个人不多、能喝酒的小饭馆闲扯淡,结果扯着扯着成实不小心竟然把他的大理之行计划全盘告诉了Jack。结果听了Jack这话,成实懊悔的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成实清清楚楚的知道Jack这位老哥就是一个酒腻子,因此除了臭贫以外不能和他认真的讨论任何正经事。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家伙不正适合分享这样的“秘密”吗?所以成实也并不是完全不小心将计划透露给Jack的。实际上成实发现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保守住这个“秘密”让他觉到越来越困难,他急于向别人分享这个消息,这样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今天上午,成实专心的在会议室里听完老班讲的“‘十·一’前必须完成的任务和明年首先要达到的目标”,并且接到了部门派发下来的理论上必须花上好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之后,他竟然真的开始做起了工作计划……
可是,等等!那时候我都已经不在了啊!我没事儿瞎做哪门子工作计划啊!敲着敲着电脑,成实突然间想到这个问题。
刚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成实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可是当这种“有意思”的感觉消失以后,他越来越心烦意乱起来。现在已经到了6月底了,离9月初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过成实想,到那时候他就会身在四季如春的大理,然后就可以把整个中央支援部和工作上这堆破事儿全抛到脑后了。
不过,大理之行的计划,在一切都是铁板一块的浩斯凯定律里,显得很虚幻。
成实真实的感觉到,去大理的计划在家的时候显得无比真实,因为现在全家人每天聊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在上下班的通勤路途中,成实也能确切无疑的知道这个计划马上就会付诸行动。但是唯独在浩斯凯的时候,这个计划就会变得虚无缥缈,就像梦一样不真实。成实发现15层里的一切似乎都合起伙来破坏他的计划:同事们那或麻木、或疲惫、或微带嘲讽的眼神,横陈在他眼前的一格格工位,还有那预示着老班要召见的内线电话铃声……这一切无一不在向成实透露着他命运的终结:他只能在这个地方终老一生。
“老子一定会说走就走的!”每天成实都会在心里呐喊个一二十遍,“你们这帮孙子就等着瞧吧!”
但是这种无声的抵抗力越来越弱了。因为这个亮晃晃的、干巴巴的、死气沉沉的浩斯凯大厦已经把他包裹得太久、都盘出包浆来了!所以成实那以逃跑作为威胁的无声呐喊并不能撼动它,它依然不动声色的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着,而且它还总是斜眼看着成实,还真像是在“等着瞧”呢!
这一切都让成实无法忍受,因此他觉得结束这种压抑感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个计划说出来,而Jack是他在15层乃至整个浩斯凯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也是这个计划最好的分享人选。
因此,今天中午午餐的时候,成实和Jack特意甩了Will、Eddie、Simon以及另外几个饭搭子,俩人找了个离公司稍微远点儿但人不多、还能喝点小酒的小饭馆,然后成实就把整个计划向Jack和盘托出了。
“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不太明白,”Jack一边津津有味的喝着杯中酒,一边问道,“我就是随便一问哈,我是说接下来你具体打算做什么呢?兄弟,说实话,我真的不敢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你丫每天闲得无所事事、心情郁闷的坐在小酒馆里喝闷酒,而你那位长得那么漂亮的、要是我肯定得给她藏起来的太太却要没日没夜的对着手机直播?所以你明白吧?我就是想知道,你丫是打算彻底躺平呢,还是打算干点儿什么?写本书?还是画画?摄影?练气功?难不成你丫想当个动植物学家?”
“你丫说的都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而且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让我写书或者画画呢?”成实反问,然后他意识到,他似乎正在向Jack引用着黄若愚的观点,“哥哥啊,难道只有作家和艺术家才有权利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看,我现在还干着这份狗屁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好吧,其实有不少原因,但重要的是,如果现在让我把这些原因都列出来的话,我很肯定有一条原因绝对不会出现的,那就是‘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压根儿就不喜欢这狗屁工作。哥哥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听上去可能有点儿可笑的观点,那就是人们只有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时候才会开心一些。”
“得了吧,只要是工作就没有人是真心喜欢的,干啥都一样,你要是真因为爱好而工作,那到最后只能把你这爱好也给毁了。你丫就别跟我扯那些虚的了。”Jack不耐烦的打断了成实,“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过就算你说的对吧,那你丫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我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大理去找了。”成实说完,一口干掉了杯里的啤酒。
见成实这样说,Jack稍稍侧了侧他那张帅脸,眉毛高高挑起,撇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让他看上去不仅更像个小白脸儿了,而且还显得鬼花活很多的样子。只见Jack略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呃……你丫觉不觉得,假如啊,假如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在某个地方等着你,难道你不觉得在浩斯凯你也有可能找着它吗?你懂我意思吗?”
“不,我不懂,而且我也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哥哥,说真的,我不觉得任何人能在浩斯凯尤其是在15层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包括你。”
“嗯,你这话有点儿道理,确实如此。”Jack把他酒杯中最后一口啤酒干掉,然后仰靠在座椅上,玩世不恭的问成实,“你刚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实施你这个伟大的计划来着?”
有那么一刻,成实很想像乌鸦哥一样把整张桌子抛起来砸向对面的Jack,他想看到Jack随着桌椅一起向后摔倒在地上,然后碗碟的碎片噼里啪啦的落得他满头满脸的样子,那时候这位老哥的脸上一定会显出一副又弱小又可怜又无助的表情——“伟大的计划”——这是多不够兄弟的嘲讽啊!
不过成实还是据实以答:“我们打算9月开学前走,最晚不会超过10月份吧,这样不会让孩子们耽误太多的课程。”
Jack点了五六下头,一边点头一边瞟着盘子里的剩菜。现在他不再显得玩世不恭了,而是看上去变得很苍老,一副备受打击而且妒火中烧的样子。
成实看着Jack这副模样,刚才那一刻对他的厌恶此刻却变成了对他的可怜。这个可怜的老混蛋,成实想——我毁了他的午餐,也毁了他这一天——所以成实想要对Jack说“哥哥,我瞎说逗你玩的,根本就没这档子事儿。”
不过最终成实并没有这么说,而是用故作高兴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杰克哥,为了纪念我们过去的美好时光,咱再来一瓶吧?”
“不不,不用了。”Jack说,“下午还得干活儿呢。”
不过当服务员把起开瓶盖的啤酒瓶放到桌上的时候,Jack还是快乐得像是一条小狗似的。最终,当Jack终于又喝完一瓶啤酒,他们结账离开小饭馆,走进外面的阳光中时,这位仁兄的脸上就只剩下傻白甜一样的笑容了。
“放心吧,哥哥我嘴严着呢。”快快乐乐的Jack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整个公司都在讨论这件事,甚至连15层你都不想让他们知道。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通知老班?”
“再过俩仨礼拜吧,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呢。”
“Frankie!”Will的声音从成实的身后传来,“一起遛两圈儿啊?你们俩偷着喝酒了吧?多走几圈,散散味儿。”
成实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跟这帮人一起“遛圈儿”,最后一次加入这些白领大军在阳光下的放风漫步,最后一次让锃亮的皮鞋把路边啄食的斑鸠惊飞,并看着这些小东西慌忙跳进树丛中,然后一路高飞,飞过林立的大楼,在辽远的天空里越飞越高。
找人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以后真的感觉好多了。成实觉得局面已经改变了,现在他可以环顾身边正在说话的那几个男人,感觉自己真正从他们中间脱离了出来。老酒鬼Jack、大张罗Will、老是被女朋友虐到体无完肤的Eddie以及白左一样的愤青Simon——成实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跟他们分道扬镳,一年以后很可能再也记不起这几个名字了。与此同时,最美妙的是,他以后再也不用去讨厌他们了。他们其实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人,只是在工作中难免会出现冲突与矛盾。这会儿,成实允许自己融入这个群体,为了Jack的冷笑话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在拐过最后一个转角的时候,成实愉快的跟他们排成一排,肩并肩的向浩斯凯大厦进发。
再见啦,再见。从每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成实都在默念着这几个字。再见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拎着大包小包从7-11走出来的小助理;再见啦,那些站在大厦下面吸烟区吞云吐雾的孩子们。再见了,你们这些可爱的可怜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成实沉醉在这种难以遏制的自由感中,一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听到内线电话令人心烦的响声——这声音是在告诉他,老班又要因为某项破工作而召见他面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