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应溪咧嘴,在一旁摊开双手作花苞状假装领赏,笑道:“谢谢红楼第一乐伎......不,天下第一乐伎。”
夜色渐沉,河上泛着的光彩只剩下月色和船上灯火两处,船夫兀自划桨,不忘嘱咐:“夜间天凉,姑娘们多穿些衣服御寒!”
翠心走到二人跟前,替她们翻出两件披风,关切道:“方才听船家说,二位妹妹是往江陵寻亲的?”
展应溪接下披风,先给蔡蔡裹了上去,点头道谢:“是,我们两个孑然一身,只想找到亲人寻求庇护。”
闻言翠心垂眸,夜风吹拂她鬓间一缕长发,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削羸弱。她温和地看向展应溪,道:“我们姐妹几个也是无所凭依的人,所以便想学个好手艺养活自己。人到这世上走一趟,无论是吃苦还是孤独都是无可避免的,但是若是几个孤独的人挤作一团互相取暖,也不算太难熬。”
她露出的指节上满是练琴时留下的疤痕和茧子,水蓝色的披风上绒毛落了几根,飞入展应溪掌心。
她们或许是出身不幸的女子,但是她们也是对未来心存希望的人。师父曾对她说过,心存希望、志气的人,能走的更远。
展应溪抬眼:“姐姐,你们一定能成为红楼最好的乐伎。”
“那就借你吉言了,”翠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伸出手刚想落在她头上,却收了回去,“难为你知道我们伎子的身份不会避而远之。”
“都是求生的法子,乐伎或是掌柜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我看到你们只会觉得你们的琵琶弹得那样好,曲儿那样动人,哪有那样弯弯绕绕地联想到你们的乐籍身份上去?”展应溪激动。
翠心偏过头,展应溪才看见她发髻上簪了一朵小小的五瓣铜梅。梅,有傲雪凌霜,孤高清冷之意。四位女子,各人性格都不同,翠心温柔,玉莲羞赧,绿倚活泼,翁宁狡黠,天下的女子便是这样,千态万状,无一不好。
“若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你定要来听我们的曲儿。”翠心道。
展应溪点头,虽然她也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但还是坚定地应下邀约。
睡着的蔡蔡砸吧砸吧嘴,眼睛眯开一条缝,含糊道:“好香的一股酒香啊——”
“狗鼻子啊!”船厢里走出来一个摇曳生姿的身影,正是翁宁。
她抱着个酒坛子笑盈盈上前,然后亮相在众人跟前。
“瞧,”她得意道,“船家的私藏,我嗅了一鼻子,似乎是侠骨香。”
绿倚捂着嘴上前,压低声音道:“许是船家专门为我们留下来驱寒的,你们可别吱声。”
玉莲蹙着眉:“我们这样喝了好么?”
“有何不可?”翁宁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缩得像只雪地里的鹌鹑,“我们不也交了船钱?”
她看着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叹息:“这天可真是越来越冷了。”
清亮的酒液注入几只简陋的酒碗中,翠心看向展应溪和翠翠二人,为难道:“两位妹妹还小,便不喝了吧......”
展应溪主动拿了酒碗,朝前一递:“姐姐们别见外,也给小妹一杯尝尝?”
翁宁瞧她:“你瞧着十五岁的模样,可喝过酒?”
展应溪点头:“家中长辈说酒是好东西,可是不给我尝。我后面尝了,初觉辛辣,却是暖身暖心。”
“你长辈说的才不对,”翠心只给她倒了浅浅一湾,使着眼色,“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展应溪捧着酒碗低头抿了一口,酒香肆意停留在新焙酒前。
姐姐妹妹边喝边笑,已然闹作一团。我躺在你的膝间,你靠在她的肩头,她枕着你的小腿。
她听着她们口中有趣的笑话,不由得露出笑容。醉意和困意像入夜时的天空,黑占据了视野间白的位置,展应溪就这么躺在甲板上睡去。
“动作快些!当心她们醒了!”
“注意了,那些个身上带刀剑的,药得分量要足!”
耳畔倏地传来些声响,似乎被故意压低,不算清晰地落入耳廓。
展应溪迷迷糊糊抬起眼,但见自己手脚都使不上劲,原是被人捆着,便立马清醒了过来。
翠心她们皆是昏迷倒地,被捆了,逐一塞入了麻袋中。
酒有问题?难怪会被船家故意放在显眼的位置,让翁宁那么容易地找到供几人瓜分。若是此举尚不够说明,那船夫在入夜时分说的那句话看似叮嘱,却是实打实的诱导。
她慢慢挪到拐角处,靠着船厢木缘锋利处使劲磨了磨。待束手的粗绳被磨断,又快速地解开脚踝的绳子。
幸亏自己的刀还没被他们丢到水里,展应溪摸了刀,但见眼前除了船夫还多了两个身壮的汉子和一个妇人。
她定睛一看,麻袋里露出的那只带有银镯的手,不是蔡蔡是谁?
“住手!”
展应溪喝止那群人,一把拔刀上前。
他们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船夫震惊,下意识将手中船桨给轮了过来。
展应溪屈身一躲,手几下攀上了船桨,变客为主反将船夫击落。
那汉子嗤了一声:“好一个泼辣的小娘子!”
他身上只一件对襟小褂,在寒冷的秋夜里露出精壮的肌肉。
妇人大喊:“当心她手上有刀!”
一截木板劈过来,展应溪侧身挥刀,木板便一分为二落入水中,惊起一道涟漪。
她抬起眼,厉声道:“蔡蔡,快醒,蔡蔡!”
麻袋里传来几声闷哼,妇人心道不好,拿手在袋中人脖颈后一劈。而后抬头发狠道:“快点拿下那个小蹄子,勿要误了大事!”
展应溪看着朝自己拥来的人,忽然明白了,船家和这几个人是一伙的,假借渡船之名,劫掠女子。
她挥刀上前,刺向大汉臂膀。
趁他捂手痛叫的空档,展应溪飞快旋身,刀光成弧,触之及见红。
那两名大汉许是没想到她武功高强,强忍着痛,从地上摸了条支撑的木棍冲上前。
船上的灯笼一摇一晃,人人都没发现,夜间亮起的灯笼竟是那样刺目的红。
乱斗之际,展应溪忽然脚下一空,抬眼看去,竟是那妇人趁自己无暇顾及之时将自己猛地从船缘给推了下去。
船上人影渐去,连带那近在咫尺江陵的灯火。
她吃了口水,很快反应过来,扑腾几下从河中游到了岸边。
拖着湿漉漉的衣服,展应溪突然感谢师父在自己小时候冒着淹死自己的风险也要教会自己凫水。
她靠在桥边,今日不知是何日子,远处竟然生了烟火,灿烂一刹,叫人留恋。
江陵人影绰绰,酒香胭脂香混迹在人群里竟然也生了灵智,脱离了原本的主人,掷地有声踏足青石板而来,十分矜傲地瞧着她:“这位眼生的客人,怎的如此狼狈?”
展应溪手里握着刀不放,河面原本飘着的几只花船因为挣扎上岸的鱼而被连带至桥上,那只鱼便伸手复一只只放了下去。
纸船无人划桨,却可凭风而动。
她失了力气,终于支持不住靠桥而眠,一只手还尚在水中。
月落日升,那只纸船还在手心处。展应溪恍恍睁开眼,身上的衣物差不多被晾干了,只剩一只差点被水泡发的手。
她站起身,早市已然在街巷内摊开,处处是人声鼎沸的喧闹。
扁担挑的绿色菜,新鲜的还在蹦跶的鲫鱼,白皙的豆腐,还有热腾腾的包子。几个锈红僧服,颈带木珠的僧人走街串巷,口中报着:“天气晴朗——”
青石板街道上沾了水,亮银银地反着天光。
出门采买的人走累了,便放下竹篮坐在摊前,静静吃一碗粉羹。
展应溪腹中空空,闻羹汤煎饼香气,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她走到早食摊前,什么也不点只坐下佯装休憩,实则贪些香气做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之用。
一旁品羹汤的二人白绸衫黑绦带,一副书生模样。从朦胧的热气间抬起头来,便谈起了天。
“今日晨起街上怎多了这些人?”靠近左边的书生道。
另一人放下勺子应答:“诸葛弟有所不知,近日是浴佛节,城中要举行浴佛斋会。”
诸葛道:“王兄,年年都办,为何今日人如此之多?”
王生指了指那边喧闹的人群,解释:“因为今日浴佛斋会,撒浴佛水的乃是观阳门的吕善顾。听闻他貌若潘安,请逸出尘,乃是江陵不得多的的美男。江湖上都称他一句妖道,这妖道在他身上不过是个溢美之词罢了。”
他努努嘴:“你瞧,那些个小娘子,便都是来看这个妖道的!”
诸葛搅动汤羹几分,好奇:“浴佛节,怎么请了观阳门的人?”
“佛道不分家,况且这吕善顾幼时曾在济林寺长大有几分佛缘,长大后回到江陵才承父母恩师衣钵入了观阳门。”王生吹动粉羹,因颇用力了几分而沾了些在睫毛上,“这种高门子嗣,又有清俊风雅的名声在外,自然备受尊崇。”
各家各户设坛祭祀斋戒沐浴,供应香火,诸葛咬了一口油纸包着的包子,蹙眉:“瞧这包子都是素的!”
“素包子好啊,”王生睇了一眼那抹青绿,施施然吟诗一般言,“不管白日如何焚香祷告,斋戒缟素,夜时啊还是要去那红楼笙歌一番。”
说到红楼他来了兴致,抬手招了老板付银钱,边收拾起身边那个硕大的书箱,“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听闻红楼里又来了许多新姑娘,唱的可都是中都最时兴的曲儿,有没有兴趣一同去消遣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