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某处的有一小楼,正是太叔百的住处,里头布置随意,不甚整洁也算不得凌乱。阳冬被拽着推进房间,半请半拉的坐上那极宽大的塌,上头有一方食案,已备上茶果。
此处幽寂,嗅茶香也知那茶是好茶,但阳冬却不准备领情,茶果一概不碰,只冷声道:“你说让我见先生。”
“啊,这个。”好像听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太叔百喝茶的手一顿,面色不虞,放下茶杯从怀里摸出一串玉币放在食案上,冲阳冬伸出手,“他在你的簪子里,给我吧。”
虽说太叔百先前答应知无不言,但阳冬一时难以相信方才就不容置喙把自己留下来,一眼便能察觉其图谋不轨的鬼,于是迟疑看向他,没有动作。太叔百见状也并没有所反应,只轻笑倚在案边托腮直勾勾看回去。
渴望、痴迷甚至下流,那目光令人不适。阳冬不禁回避其视线,垂下眼眸凝神静气,思忖片刻决定先随意问些,用以试探,遂解下腰间玉觽举到他面前问:“你可知道这玉觽有什么来头么?”
目光落在阳冬白皙指尖,手指因防备还不自觉微微蜷缩,太叔百愉悦地笑起来,没有伸手去接,答道:“玉觽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但它是定情之物。”
听到这话阳冬顿时愣住,太叔百双眼微眯,继续说到:“玉觽在汉以后就不常见了,本是用来解衣带,赠人可表定情之意。”太叔百自然知道阳冬此时在想什么,见他耳尖染上绯红,不悦咂舌,缓缓探身越过食案去,发丝垂落在身侧,掩去本就不明朗的烛光,捏起他的脸,幽幽说道:“知道他喜欢你所以在感到喜悦羞涩么?”
望着阳冬错愕的眸子,他拾起一枚李子在唇齿间咬下一口,沙哑笑道:“……我也喜欢你。”
当然此时阳冬根本没有在意太叔百在说什么做什么,他心里乱得不行。暮暮朝朝所盼之事成真,比起喜悦更多是不可置信。先生也心悦于自己,这真的不是胡话么?
在少年慕艾的年纪里,他却从不敢将心意泄露一点,只一直小心翼翼地去追寻,去触碰那个高不可及的人的背影,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但最终只能咽回肚子里。只因这有悖礼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有悖人伦。他就这样藏在每个夜深人静独处的日子里,一年,两年,许多年。藏到阴阳相隔,往日不复,却突然告诉他,那个人的目光,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落在自己身上。
他颤着手抚上胸膛,那里跳得厉害,像喘息又像抽泣,要命一样。
一边庆幸,一边惶恐。
烛火斑驳在他面容,眸中满溢欣喜若狂的爱慕,太叔百不会傻到以为那是因自己而流露。难免深深皱起眉,半晌再开口,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语气里有深深执念:“阿团看我,我也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比他更早。”
被他捏得脸颊作痛,阳冬回神仰头拂开他的手,只将木簪抽出递给他,青丝滑落迤逦,并没有理会他那番胡说的孟浪话。
低头看向桌上柳木簪,太叔百眼神幽怨地坐回去,三两口把李子吃尽,果核都没吐,大抵是气的。一边用红绳将解开的玉币系在木簪上,一边恨恨向阳冬解释:“柳木属阴,又是他常佩之物,经年蕴养春神之力将他魂魄留存其中,春神之力无法回归九霄,也无法于人间司春,所以造成「天下无春」,现下加以玉币红绳稳固魂魄,等你回久宁请见春神之时,便能再见他一面。”
此番试探之后,阳冬确信他虽品行不端,但知无不言这点倒是真的。接过木簪,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将长发再度挽起,继续问道:“你知道先生谋逆的真相吗?”
沉沉鸦青洇染,挑灯美人挽发。太叔百目光粘黏在他身上,沉默半晌才哑声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和你有关的事情。”忽略他多余的话,阳冬将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问出:“那你知道扰乱生民感知又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我做的。”太叔百毫不犹豫说出口,伸手欲轻抚阳冬的脸颊。
“什么?”听他语气平淡开口,阳冬下意识反问,却看他神情不像玩笑或者胡说,偏头避开他的手,蹙眉审视。太叔百没能得逞,收回手支着脑袋道:“还记得他死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吗?那不只是雨,还有传说里能叫人忘却记忆的孟婆汤,我还令小鬼挨家挨户往水里添。在意这个吗?有什么重要的呢?纪春久的魂魄从木簪离开,回到阴间天下便会复春。”
他的声音平和,尖锐,一股怒气冲上心头,阳冬只觉得自己经年涵养要在此刻消失殆尽,耳畔隐隐又响起铺天盖地的嗡鸣,好几个深呼吸,紧紧攥紧拳头才问出口:“为什么要淡化人们有关先生的记忆?”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之事业不会毁去,相反我会帮你完成他未尽之事,我会帮你名垂千古。你不想青史留名么?我会帮你,阿团。”说着,大概是看阳冬浑身发着颤,脸上逐渐溢出恨意,太叔百才堪堪加上敷衍的后半句:“啊,而且人们都记得他死了,春日不再,怕不是生民恐慌无事生计?我此行乃是心系黎民……”
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到脸上。
“究竟是心系黎民还是一己之私,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喋喋不休的尖锐话语终于停下,阳冬难以抑制急促的呼吸,身体里有些发疼。
荒唐,一路来无数猜测隐情还是有意祸世,却没曾想是如此荒唐的一己私欲。
罪当万死。
他的手还因气愤在半空发抖,下一刻却被捉住拽过食案,他看到太叔百的眼里溢出兴奋的笑意,吻着自己的指尖。
“我当然清楚,就是私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