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找了个周末要来女生的联系方式,寻了个借口将她约了出来。
女孩的名字叫李欣怡,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身发白、衣摆洗得起毛的衬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后脑勺上编着麻花辫,发尾有些营养不良地发黄,孤零零地垂在背后。见到坐在咖啡店的两人,她先是后退半步,显然是认出了沈确的身份,攥着手提包纠结好久才上前与二人打招呼。
林知远笑着将眼前的咖啡推到对面:“我们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选了比较大众的卡布奇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一杯。”
李欣怡象征性地挪了一下碟子,拘谨地摇头,轻声回复:“没事,这杯就可以了。”她的眼皮小心翼翼地抬起,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瞄着眼前的两人,揣度她们的用意。
林知远见状,大大方方地让她打量,待她静下心来才缓缓开口:“我想你也认出来了,我身边这位是你那个案子的原告代理律师。”见李欣怡面露惊恐,林知远连忙摆手解释,“但我们不是想催你还债,而是......”
林知远看了眼一旁沉默的沈确,斟酌言辞:“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现在不是有句话叫女孩帮助女孩吗?我们就想着,或许我们能帮你一点。”
沈确适当插嘴:“但是我的身份不适合跟你接触,如果有人问起来,你不要说起这次见面。”
李欣怡懵懂地点头:“但是......你们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情?”
林知远与沈确对视一眼,默契一笑,交叉着双手放在桌面上:“你现在都在做什么兼职?”
李欣怡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现在,只有奶茶店的兼职。”其他的都因为这场官司丢了。李欣怡抬头看了眼沈确,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这样啊。”林知远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想不想多一份兼职?但是需要考核,只要雇主满意就可以。”
李欣怡戒备地往后靠了几寸,问:“是什么工作?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林知远打开手机,将同事的二维码打开递给李欣怡:“是家教老师,需要你先试着上一节课,如果学生和家长满意,就可以先辅导一个学期。数学和英语你擅长吗?孩子现在上初中,需要你帮忙辅导这两门。”
“至于辅导地点,优先选择在学生家里,如果你有顾虑,我们可以帮你租一间自习室,只是这样的话家教费就会少一点,你愿意接受吗?”
李欣怡低着头,对着眼前的咖啡杯默不作声。前阵子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才在法庭上递交了对付自己的证据,如今胜负已定,她却突然冒出来说要帮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李欣怡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林知远捏着搅拌勺晃着杯里的咖啡:“刚刚我也说了,女孩子帮助女孩子,你的遭遇不论是谁听说了都会心疼,我们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多帮你一点。”
“大学生嘛,本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不是吗?”林知远引用沈确的话。
李欣怡看着两人毫无恶意的笑脸,长久以来的善良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信任眼前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看了眼窗外的行人,阳光透过玻璃,恰好照射在一旁的桌角,她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靠近,不消片刻指尖便感受到了丝丝暖意。
希望......
她的未来,还有希望吗?
察觉到李欣怡的迟疑,林知远凑近一些,握住她的手背温柔道:“你不用现在就答应我,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你可以联系我,也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同事。现在才周六,那个小姑娘要下周五才有时间补课,所以你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说罢,便要拉着沈确起身。
“时薪!”李欣怡连忙打断,她看着两人的侧影,指甲盖扣着咖啡杯小心翼翼地询问,“如果我愿意,你们能给我多少时薪?”
林知远转过身,面对着李欣怡,打开手机略作思考:“按照市场价的话,应该是120一小时,但具体的薪资还要根据你的授课情况由我的同事定夺,但不管怎么样,都会比奶茶店要多很多。”
“你放心。”林知远拍着沈确的肩膀,“我以我家大律师的名义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沈确啧了一声,幽怨地拍开林知远的手掌。
“谢谢你们。”见李欣怡许久没有回复,林知远拿起手提包牵着沈确就要往外走。李欣怡的余光看着两人的动作,鼓足勇气,“谢谢你们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她抬起头,以红润的双眼直视二人:“自从出了这件事,你们是唯二愿意向我伸出援手的。我真的,特别感激。”李欣怡将视线转向沈确,再度重复。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她心里也清楚,沈确作为原告的代理律师,为原告搜集证据打赢官司是她的本职工作,她没有理由怪她。
李欣怡回想起法庭上至亲的嘴脸,回想起那一束束充斥着责备的目光,眼角的泪水不堪重负滑落下来,滴在她未曾碰过的咖啡里,融进她未曾触碰过的甜蜜之中。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求回报的付出,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私的爱。
原来,她也有资格得到它们。
沈确与林知远对视一眼,放下手提包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待李欣怡平复情绪,沈确的双手交握,直视着李欣怡的双眸认真询问:“等这笔钱还清后,你有什么打算?”
李欣怡的双眼瞬间黯淡下去,她搅着咖啡,无力地喃喃:“那么一大笔钱,我怎么还得清?”
沈确坚定地摇头:“再多的钱也总有还清的一天。我想知道,在那之后,你还会和你的父母,和你的家庭保持联系吗?”
李欣怡反问:“她们是我的父母,我怎么可能不和她们联系?”
沈确略感诧异:“经过这件事,你还打算和她们联系吗?”
“她们是我的父母,是我的骨肉至亲。”李欣怡无望地盯着咖啡杯里的漩涡,“我身为女儿,怎么能和她们断了呢?”
“她们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我怎么忍心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李欣怡呢喃道。
沈确无奈地闭上双眼,缓几口气才再度睁开。林知远在一旁捏着她的手指,示意她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沈确回握住林知远,看向眼前这个自我洗脑的女孩:“你所说的抚养,是为了你殚精竭虑、让自己的生活质量大打折扣,还是只是给你添一双筷子让你勉强存在于这个世界?”
“如果是前者,你大可忽略我这个问题。但我们既然能够相识,你大概率是属于后者。”沈确望着李欣怡震惊而自卑的眼神,继续道,“既然是后者,那么你的存在大概也不是出于她们的爱与期待,你只是她们用来养老的投资。或者说,你的到来辜负了她们的期待,所以这个家迎来了你的弟弟。”
被人无情揭开伤疤的滋味并不好受,李欣怡低着头,安静地接受沈确字字珠玑的评判。
她当然知道她的父母并不爱她,她也知道她若是个男孩,她的待遇大概会大有不同。她只是有些怯懦,她只是有些疲惫。比起每天被父母长辈指责为白眼狼、不孝女,李欣怡更倾向于卑躬屈膝地榨干自己换取父母的好脸色。
她只是想有一个安宁的生活。
林知远拍着沈确的手背,示意她收敛一些。她看向李欣怡,笑着对她眨眼:“她这人说话就这样,你也知道,律师嘛,说话可毒了。”
李欣怡苦笑。
“这个世界上,有些父母比股民还要疯狂,妄想着高回报,却不反思自己究竟付出了什么?”沈确看着李欣怡,真情实感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合格的父母,总有一些运气不好的倒霉蛋。但那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努力过,尝试过,是她们把我们推开的不是吗?”
沈确换了一口气:“我曾经听过一个讲座,我觉得那个老师有句话说的特别好。”
“断亲不是冷漠,而是自救。”
“身为女孩,不要一味地自我反思,而是要多问问,凭什么?这个世界对我们本就不公,我们不要再给自己强加枷锁。”
“我本不该向你说那么多的,只是你深陷其中,总该有人拉你一把,让你清醒一些。”沈确轻拍自己的膝盖,“我只能说那么多,未来的路在你的脚下,该往哪里走全由你自己决定。”
沈确偏头,对着林知远挑眉,无声地询问:走吗?
林知远点头,指尖敲着李欣怡面前的桌子拉回她的神智:“我们就先走了,不要对今天的事情有太重的负担,我们都是这么的过来的,往后的日子开心些,总会变好的。”
她指着身后的柜台:“我再给你点个草莓蛋糕怎么样?吃点甜的会让心情变好哦!”
出门的时候,天边还泛着淡淡的青色,沈确勾着林知远的手弯,偏头询问:“晚上想吃什么?”
林知远摸着肚子摇头:“不知道,咖啡喝饱了。”
沈确斜了林知远一眼,怪道:“这么晚了还喝那么多咖啡,到时候你又要睡不着。”
“点了不喝那多浪费?”林知远笑嘻嘻地戳着沈确的肩膀,“那可是你辛苦赚的钱,我得喝得一滴不剩。”
“不过……”林知远微微皱眉,“你刚刚的样子好凶哦,一点都不像你。”
“像她这种情况,就得说得直白一些。”沈确扯出半边的笑容,“只有觉得痛了,她才能清醒过来直视自己的处境。”
经过一家水果店,沈确往里瞅了一眼,拽住林知远,哑着嗓子询问:“里面有卖凤梨,你要吃吗?”
林知远往里看了一眼,纳闷道:“你又不吃,买过来干嘛?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一个。”
“嗯——”沈确撇着嘴巴认真思考,“其实……我还是能尝到一点的。”
林知远挑着眉无声询问。
沈确抿着嘴,视线逐渐下移。
林知远:?……!
“沈确!”林知远气急,跺着脚低声警告,“闭上眼抹除你脑子里的画面。”
沈确傲娇地轻哼两声:“干嘛,你住在我脑子里啊,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用脚拇指想都知道。”林知远伸手捂住沈确的双眼,“三二一,快给我清除。”
沈确后退两步:“我偏不。”她一个欠身绕过林知远,径直走进水果店,“要不买一盒回去尝尝,其实还挺怀念它的味道的。”
林知远一个伸手,拽着她的裙边制止。
“松手。”沈确站在原地,凑近她警告,“不然我要告你非礼了,你也知道,我是学法的,我告你一告一个准。”
林知远挑眉,拉着沈确的裙边不依不挠:“你去告吧,你舍得吗?”
沈确冷哼一声,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林知远。
林知远不甘示弱,仰着头睁大自己的双眼直视沈确。
你凶一分我便狠一倍。
……
就在两人不分上下之际,沈确的电话铃响起,她后退半步,宠溺地握住林知远的手指,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我输了,今晚不吃它了。”
她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一下,欠身越过路人走到街边笑问:
“喂?沈宁,怎么上课时间还给我打电话?你们学校不收手机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沈确拿开手机,确认这确实是沈宁的号码后,皱着眉,语气有些焦急:
“喂?沈宁?”
电话那头传来一长串叹气声,沈宁的声音有些低沉:“姐姐。”她顿了许久,好似鼓足了勇气一般,“我不想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