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开车载着宝钗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他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不加塞，不闯红绿灯，不变道，看上去十分平和，与从前总是路怒症的模样相比的确是大有变化。

他一边开车，一边努力和宝钗搭话。“宝钗，现在是读高中了吧？学习上感觉怎么样？”

宝钗瞥他一眼，冷淡地吐出几个字：“还好。”

薛蟠也只好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又继续没话找话：“我之后也准备搬回家里住了。这几周我周末回家看望，好像都只看到妈在家，你都不在……”

宝钗平常是个从不落人面子的人，此刻却反常地让话题尴尬地停留在空气中，只说：“在学校。”

“在学校啊，学习刻苦，挺好的，挺好的。”薛蟠努力接上话，又开动脑筋想新话题。他说自己这次回家，带了些吃的用的，打算好好孝敬一下老母亲，照顾好妹妹，以后尽到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汉的职责……薛蟠本以为宝钗听了多少会有些触动，但转头一瞧，宝钗依然冷着一张小脸，无论他说什么，结果好像都如出一辙，宝钗只会用短短几个字把天聊死，用实际行动表示她不想跟薛蟠多说一句话。

碰壁的次数多了，薛蟠也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真正脾气温和的人，此时在妹妹那里受了气，又不好直接发泄出来，油门一蹬，加速在车流中左右穿梭，把小汽车开出了低空飞行器的架势。

宝钗觉得自己跟这辆车可能是哪里八字不合，每次坐在这辆车上，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今天因为薛蟠的飙车行径，她更是觉得自己差点被甩吐了。但是她又不想对薛蟠再说任何一句话，更何况是说软话，于是紧闭嘴唇僵坐在原地，硬撑到了下车。

薛宝钗和薛蟠各自提着东西，一言不发地前后爬楼梯上楼。这栋居民楼已经很老了，物业废弛，疏于管理，楼梯扶手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楼道的角落里也有不知名的人留下的陈年烟头，看上去有种荒凉和破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

阳光从楼梯间的透光孔中映照进楼梯间，在兄妹二人的脸上留下点点斑驳的光影，也遮住了他们脸上各异的神色。

来到六楼，薛宝钗从兜里取出一小串钥匙，拉开大门，进屋换鞋。仿佛身后的薛蟠是空气一般，她只对母亲打招呼：“妈，我回来了。”说完，她注意到母亲表情的变化，便先推着箱子进了房间，把客厅留给妈妈和哥哥。

走进房间的过程中，薛宝钗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说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想到方才母亲的神色。王娴先是只看到了宝钗，于是脸上带着笑，准备帮薛宝钗一起把箱子推进去。但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薛宝钗身后的薛蟠。王娴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薛蟠吸引过去，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朝薛蟠迎了上去。

“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怎么又带了东西！”在薛宝钗关上门之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母亲埋怨中暗含欣喜的声音。

薛宝钗把东西理好，也把自己的心情稍作整理，接着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间门走出去。

薛蟠正和王娴聊天，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王娴见宝钗出来，面带喜色招呼她过来。她欣慰地对宝钗说：“你哥哥啊，现在也是改变了。他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开网约车赚钱，收入高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一万多块呢。”说着，她又心疼地转过头，拍拍薛蟠的手，“但是工作也不要太拼命了，还是身体要紧！”

“正好你们两个今天下午都在家。现在两点过，我待会去买些卤菜，再炒两个好菜，今晚上，我们娘仨好好地吃上一顿……”

宝钗先是乖乖地应下，接着又挨着母亲坐在同一条沙发上，神色不像是方才那么紧绷，似乎是信了王娴的说辞，对薛蟠说：“哥哥原来是在开网约车啊，真是辛苦了。”

看见妹妹总算是对自己有了好脸色，薛蟠也放松了一些，笑着接上了她的话。

王娴起身去厨房准备洗些水果，留下兄妹二人在客厅闲聊。宝钗关心哥哥的生活，同时状似不经意地开始盘问薛蟠的日常。不多时，薛蟠的日常开销便被宝钗不动声色地挖了个底朝天。

宝钗在心下盘算。租房，车子，日常衣食住行，还有今天带回家的东西，稍微加减，每月的支出就已经是七八千块了。

薛蟠说他一个月收入有一万多。但是她也不是不了解网约车这一行的现在行情，如果想要月入过万，每天至少要在车上工作12小时。以薛蟠的心性，怎么可能忍受一天工作这么久。

想到这里，宝钗心里已经有数了，薛蟠这次回来必然不会只是看望母亲妹妹这么简单。她心寒地想到，薛蟠肯定又是回来要钱的了。

不过妈妈难得这么开心，宝钗也不想自己起头，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她决定装作不知道，等待薛蟠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把这个定时炸弹引爆。

……

母女三人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聊天。聊着聊着，还是薛蟠自己先忍不住了。

他铺垫半晌，最后一边搓着手，一边支支吾吾地问，最近他有些缺钱，家里能不能借他些钱。

王娴心里其实不是没有预感，只是之前薛蟠一直不提这件事，她也宁愿自己真的不知道他回来的目的。此时被薛蟠挑明，王娴情不自禁地闭了闭双眼，感到自己脑中一片眩晕。薛宝钗连忙在旁边扶住了妈妈。

王娴声音颤颤巍巍地问：“你要多少钱？”

薛蟠紧张地停顿了几秒，伸出两根食指，比了个“十”的手势。“十万……”

“……多少？十万？！”王娴腾地站起来，惊呼出声。

因为起得太急，她脑中阵阵发黑，脚步一错，这就要跌回沙发上。宝钗连忙把妈妈搀住，慢慢放倒坐回去。

哪怕宝钗和妈妈有预期薛蟠是回来要钱的，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狮子大开口。

王娴嘴唇翕动几下，又急又气：“我们家前两年才给你还了一次钱，现在哪里来的十万再给你！”

薛蟠呆站在角落，听了王娴的话，神色变幻莫测，脸色青白，有些不相信地追问：“怎么会呢？你不是说，还攒了一笔钱留给我结婚用吗？”说完，他又小声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没钱呢……”

王娴还没开口接话，宝钗先听不下去了，痛心疾首地冲着薛蟠说：“我早知道你这副德行是不会改的！”

“你要车，妈妈也出钱给你买了。你还不上车贷，也是妈妈帮你补上了钱。你伸手要钱，妈也二话不说给你。结果呢？你根本没有认真工作，不到一年，就被公司辞退了！”

“失业也是常事，现在工作不好找，家里都理解你。你倒好，你自己想想你做了什么——你去赌球！” 宝钗越说越气，忍不住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继续说。

“这种事是一般人应该去碰的吗？！”

“后来赌球越输越多，你不想着怎么及时收手，反而从网贷里又套钱出来继续投钱……”

“最后你实在是还不上欠款，求到家里来，妈最后还是把钱给你还上了。那可是十几万块啊！”

“你自己说，你这次是不是又偷偷去赌了！”

薛蟠站在沙发一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王娴最糟糕的猜测也在薛蟠的沉默中得到了证实。她哀哀地骂：“蟠蟠，你……真是糊涂啊！你怎么能又碰那些东西呢？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薛蟠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两句：“我，我一开始是赚的！只是后来亏钱，我就总觉得自己再投一次能翻盘，能连本带利赚回来……”

“那你最终有赚到一分钱吗？！你都多大了，还相信这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听了他的话，宝钗胸口起伏，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走了几步，越想越气，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脸上刷地流下来：“爸欠的债，妈妈那么拼命地工作，把钱还上了。你欠那么多钱，妈妈也给你还了！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们家的女人从小到大的命运难道就是一路给男人还债吗？薛蟠，你还要怎样？”

“你死心吧！家里已经没钱了！你休想再从我们手里拿到一分钱！！你也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哥哥！就当我哥哥已经死了！”说完，她忍不住伏倒在沙发上，背过头去，小声地抽泣起来。

薛蟠听了薛宝钗的话，神色依然是一片恍惚。他机械地转过头，呆呆地看了几眼宝钗，又转回去，对王娴说：“妈，咱们家是真没钱了吗……”

王娴抹了抹眼泪，点点头。她想让儿子真的能够从中吸取教训。

薛蟠双膝一软，就这么“扑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面上。他向前膝行几步，抓住王娴的裤脚，带着哭腔说：“妈，妈！真的没钱了吗！这可怎么办……”他又絮絮叨叨地说，讨债的告诉他，要是不快点还上欠款，他们就会剁掉他两根手指作为惩罚……

宝钗也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薛蟠一副癞皮狗的模样。她觉得薛蟠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真的好丑，好丢脸。她甚至感受到一股刻薄又极端的心情在心中暗暗滋生，觉得就该让薛蟠被切掉两个手指，这才能长记性。

她忍不住回忆起小时候，那时家里尚且富裕，哥哥会给她带玩具，还会亲昵地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带她到处去玩。但是那样的童年时光，似乎随着家境的变化和父亲的跑路，一切都像沙子堆成的城堡，海水冲刷，一切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她也不明白，到底是之前那副好哥哥的样子是假象，还是赌博真的完全改变了薛蟠。

听了薛蟠的话，王娴真正地惊慌失措了。她再希望儿子改悔，也没有想过要让他失去几个身体零件。她六神无主地跟宝钗对视了几秒，宝钗的眼圈红红的，移开了目光。

见两人都没有及时理会他的要求，薛蟠涕泪交加，赌咒发誓，向王娴保证，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朝家里要钱还债。只要这次把钱还上了，他一定好好工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碰这些不该碰的东西了。只要家里帮他把这次的债还上。

“你这孩子！”王娴哭着把薛蟠扶起来坐下。她再次心软了，要是钱在自己身上，只怕现在已经第二次担惊受怕地把全部家当交给了薛蟠。但现在她只能为难地告诉他：自从上次家里还过薛蟠的赌债之后，宝钗就要求王娴把家里存钱的银行卡交给她了。宝钗带着王娴一起去银行把密码给改了，还把手机银行的密码一起修改了。现在，家里只有宝钗才知道卡在哪里，也只有宝钗才知道密码。

薛蟠听了，又想往地上坐。“妹妹啊，宝钗，好妹妹，你就救哥哥一命吧！”

薛宝钗并不搭他的腔，只是对王娴说：“妈妈，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管得住薛蟠这个人吗？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薛蟠也知道妹妹比妈妈要冷酷得多，急得口不择言：“宝钗啊，你要是不给钱，那，那我就不走了！讨债的人要来剁我的手指，那就在这个客厅里剁好了！我烂命一条，最好就这么死了才好！”

王娴可听不得这种话，伸手去轻轻拍打他的嘴：“呸呸呸！我的儿，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

王娴也哭着求宝钗，但是拗不过女儿。

薛蟠劝不动薛宝钗，又转过头来劝他妈：“对了，对了！妈妈，既然卡是你的，我们可以去银行挂失，然后把密码修改回来！”说着，他就要拉着母亲上银行去。

薛宝钗心里一急，忽然想起什么，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机，又把它攥紧在手心。她也不拦薛蟠，只是冲着两人赌气地说：“妈妈！你要是今天真的就这么跟着薛蟠去了银行，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就当我没有这个家，没有这个哥哥，也没有你这个妈妈了！”

说完，她捂着脸冲回房间，把房间门锁上，倒在门边，刻意地哭得很大声。

宝钗的房间是从前薛蟠的房间。房内的东西大多都被薛蟠拿走，或是被王娴小心地收好了，只有书架一角，还放着薛蟠从前的几张奖状和奖杯。薛蟠，曾经也是个备受父母期待的小孩。

她一边哭，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在心里计算。现在已经四点四十五了，自己刚才赌咒发誓，虽然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至少妈妈心里会犹豫，可以拖延一段时间。最近的银行需要步行十分钟，而银行一般是五点结束营业。算算时间，等到他们二人最终决定去并且走到银行，十有八九人家已经关门了，那今天想要修改密码和转账也是来不及的了。

至于明天什么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想办法解决。

宝钗的哭声渐弱，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她只听到一阵细细的交谈声，并没有大门开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