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抵达昆仑山时,璃音拖着一抹幽幽的魂魄,早已向西王母请完甘霖,争取下请神令了。
按理,就如璃音用眼神警告过他的那般,她如何献祭、如何上昆仑、又是如何去与西王母玉帝呛声,他其实都没有必要去看,也最好不要去看。
尽管来到这个时空前,他做了一些准备,但毕竟仓促,只来得及弄出一个面具,勉强抑了气息,和当时那偷画贼全身包得只剩一只眼睛的小心谨慎比起来,远非万全。此时上到天宫,若是不小心迎面撞见此处时空里的那一个“自己”,引来神魂相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在他拿到璃音十六年来贴身佩戴的长命锁的那一刻,他此行之事便已了结,早该启动昆仑镜,回去三百年后了。
那里的阿璃,也正在等着他去唤醒。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总想着送一送她,再送一送她,于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了这昆仑山上。
一路旁若无人地行至西王母处,摇光没有太过近前,只在昆仑玉阶下、少女跪姿挺拔的背后遥遥立定,略微颔首,便算向上首的西王母和玉帝行过了礼。
然后,也压根没管那两位看没看见,目光便自顾自移开,轻轻落去了身前少女纤拔的背影上,再没挪移过一分了。
而摇光走近时,西王母正笑望着台下端跪的少女,问她:“你想成仙?”
王母笑弯的眉眼里,颇藏着几分兴味。
千百年来,被凡间推着献祭上来的少女亦不少,她们之中也有许多人说要成仙,她也平等地给了她们每一个人机会,但可惜的是,最后能修成正果的却是寥寥。
成仙从来不是件易事,即便有大功德傍身,没有坚韧的心性,一生行“道”的彻悟,也终究难以成仙的。
飞升,不是给谁受了苦难后的补偿,更不是向谁发放的享福的机会,而是让你拥有更大的能力,活得更舒服的同时,也要去做更大的事。
欲要成仙,就要先领悟这一点,但要真正自行领悟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毕竟,那些被绑缚了手足、强行献入天宫的凡人,踏上祭台时,能有几人是真正自愿?
不自愿的人,总觉命运不公,觉得受了天道的亏欠,心中终日自苦,而会为了这种事而自苦的人,便注定无法领悟,她们是一个个可怜人,却远远成不了圣人。
她们确实也受了亏欠,但她们没能想清楚的是,亏欠她们的从来不是天道,而是把她们推上祭台的那些人,是代代沿袭、奇怪却无人敢驳的那些陈规陋俗。
可台下的这个小姑娘却不同。
她竟是自愿的。
炽日炙烤,烈火加身,她亦能无需绑缚、不动如山。
真是千万年都难见的大倔种一个,天生便该是来她昆仑当神巫的料。
西王母一手拢去袖中,寻摸到里面那一只作孽作到她几百年都没睡好的白玉葫芦,慢慢地摩挲起来,同时,她的眼中,有璃音看不大懂的灼亮精光,猛地迸射而出!
西王母的目光诡异,但神仙嘛,有点怪模怪样也正常,那女娲不还是人首蛇身呢么?所以这丝毫没妨碍到璃音成仙的决心,她跪在台下,答得响亮而坚决:“是,我想成仙。”
她想成仙。
在凡间,她也学了不少本事,自认为不比外公、阿爹他们差,但他们可以平步朝堂,她却连入朝为官也不敢肖想。
但成仙了,那些她在凡世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束缚,便通通不再存在,很多从前她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她都可以一一去做了。
她甚至可以像刚才那样,为凡间的少女们求下请神令!
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且,夫君也是修仙的,那么优秀,她最要面子了,可不想在这件事上落在他后面!
于是坚定答完,一抬头,却见西王母眸中迫人的精光不见了,而是正和玉帝一起微张着嘴,无声而又略带茫然地盯着她……
诶?
她想成仙,这事对他们两位,竟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璃音也茫然地歪了歪头。
头一歪,才发现,这上首二位怔看的好像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
循着视线偷偷扭过一点头,璃音余光一扫,扫到身后一抹玉立长身的熟悉身影,嘴巴一张,做了个和上首两位一模一样的表情出来,也呆了。
她呆望着身后那人,嘴巴张合好几次,才终于低低地、试探着唤了他一声:“夫君?”
男人便上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同时蹲身下来,寻她的眼,笑着应她:“嗯。”
璃音那一声“夫君”出来,玉帝瞳孔便是一震。
而待摇光轻嗯的那一声传过来,玉帝瞳孔震了又震,西王母却已有所领悟,看看目下这一对不知何时脑袋就凑在了一处、喁喁私语的男女,缓缓抬起袖子,掩嘴一笑。
笑着,眼中精光也愈发强盛了。
她说什么来着,这姑娘与天宫有缘,天生就该是来她昆仑当神巫的料。
而璃音此刻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理会什么王母玉帝,她脑袋发懵,拉着摇光的袖子,将他扯在身前,呆呆地问他:“夫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答案其实很明显,能在天宫畅通无阻的,根本就没第二种人。
所以璃音这句也不是要等他回答,眼中水雾一起,不等男人回话,就扯他的袖子质问:“所以你告诉我的身份,还有说什么跟着老师修仙,都是骗我的?”
连身份都是骗她的,那是不是在别的事上也骗她了?
说什么从没被人抱过,骗她心疼,给了他好大的一个拥抱。
明明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还说她编的草蚱蜢可爱,骗她心跳得好快,一冲动,把自己的下辈子都许给他了。
还有……
璃音忽然想到什么,脸一绿,袖子也不拉了,狠狠往外推了他一把:“我被火烤的时候,你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了!”
大小姐发起脾气来,那张冷脸是真能叫人不寒而栗,摇光一见璃音面色不善,就料到她要动手,做了防备,这一推自然便没被推动,他好笑地覆握住她推来的手,认真向她反省:“抱歉,我没忍住。”
什么叫没忍住?!
他一个没忍住,害她最丑最狼狈的样子,被最不想被看见的人,看光了……
推他还推不动,璃音愈发没好气,话也懒的和他说,手上一个用力,就狠狠捏了他一把。
看过这双手布满水泡、毫无生机的样子,她捏的力气越大,摇光眼中笑意就越盛,他轻轻将它们包裹进掌心,看着她说:“阿璃勇敢的样子,很漂亮。”
他笑:“所以,我总忍不住想多看一看。”
璃音撇嘴。
又来了。
又说她漂亮,还又用那种眼神看她,那清亮的眼神,仿佛在夸她“捏人的力气真大、真厉害”一样。
莫名其妙的。
可是……
少女绷紧的唇线却柔和下来,然后,又微不可见地向上扬了一扬。
唉,谁叫她偏就吃他这一套呢。
他看她一眼,她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但面上自然不能就这样轻易饶了他,于是她一扬下巴:“那谁不知道我漂亮。”
自吹自擂到底还是脸热,少女脸皮薄,见夫君眼里含笑看她,便咳一声,重又板好脸,从男人掌心里探出一根手指,往他肩膀上用力戳了下去,点他:“下不为例。”
摇光乖声应是。
望向少女的眼神,却止不住地一点点放恣明亮起来,不知何时,竟已明亮到几近张扬了。
下不为例,也就是说,即便回到了天宫,她和他,也还是有下次。
璃音看着他这样的笑,不禁轻怔了一下。
一怔过后,体内便有一股熊熊的意志,腾地燃起!
夫君都已是正儿八经的仙人了,她也得赶紧努力赶上才行!
于是忙抽手出来,转回身去,向上首的西王母伏拜而下,朗声:“我愿留此地,恳请娘娘赐教修仙之法。”
就等她这句呢,西王母笑眯眯往袖中一摸,扬手轻挥,一只小巧莹润、闪着碧玉青光的白玉葫芦,便凌空悬停在了璃音的眼前。
“此葫吸食人魄,为祸人间,已近六百载,六百年来,天宫穷尽神力法宝,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人一物能将其净化。”西王母盯紧了璃音,眼中又射出那迫人的精光来,“小姑娘,你已有两桩极大的功德在身,若能以魂入盏,净化此葫,待出来时,便是三德聚齐,白日飞升。”
“而我,便准你留在昆仑山上,让你与这天下最厉害的十位神巫一起在我座下修行。”
璃音闻言,浑身精神一振,抬起脸来,却正对上玉横那张小小的葫芦口,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小嘴竟蓦地往斜里一歪,接着一咧,好似邪魅一笑。
璃音:“……”
小东西还挺有个性。
西王母见状,微微一笑,而后肃下面容,凝声道:“此葫可吸魂夺魄,邪性非常,你入此间,不知多少岁月可出,凶险亦难以预料,而我等在外,即便有心,也难施援手,一切都只凭你心性去熬。而且,一旦魂魄在内受其吞噬,便是永无轮回,魄散魂消。”
“故这净化之事,要么有进无出,魂为血水,要么三德聚齐,白日飞升。”
西王母看着璃音,再次微微笑起来:“如此,你可还想要成仙?”
果然成仙不是那么简单的,璃音转头看了眼夫君,看到了满眼“你能做到”的笃定,笑了笑,回头再次向西王母叩拜,她十分确定:“是,我想成仙,请娘娘成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连八日炙烤、活体焚烧她都能熬过来,这只有点个性的葫芦,熬过了便能成仙,她还能退缩了不成!
西王母抚掌笑道:“好好好,小姑娘有心气,有志气!”
说着便欲挥袖,要送小姑娘入玉横,忽而一瞥眼,瞥见摇光仍在少女身侧静立着,舞起一半的袖摆又顿下。
她目光折过,向璃音笑道:“小姑娘,这一进去,可不知要分别百年还是千年的岁月了,可要去与你夫君道个别?”
百年,千年?!
璃音一惊。
这实在是超过凡人认知中的计量单位了,要和夫君分别这么久,还不知有没有小命回来,那道别自然是要的!
谢过西王母,璃音起身,赫然发现上首两位看向她和夫君的目光,一个赛一个的炯炯有神,简直都快喷出射光来了!
一想也是,夫君是神仙,那和他们便也算同僚吧。八卦同僚的家事,就像是流淌在人们血液里的罂粟,看来哪怕是西王母和玉帝,竟也不能免俗。
被人双目炯炯地围观着,璃音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拉过夫君的手,脚下一蹭一挪地,默默往边上挪远了好些,才清了清嗓子,先说了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件事:“夫君,阿娘和秋莺还在下面,等我出来,她们可能都已经……”
她吸了吸鼻子:“夫君若有空时,可否替我下去照看一下,生老病死都由她们,我只想她们能安稳过完这一生就好。”
因为是有求于人,怕他不应,她还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知道她惦念亲人,摇光用指腹摩着她的手背,宽慰她:“她们会过得很好,还记得鹿蜀族中那位来报恩的大仙吗?她也会替你照看好她们的。”
那真是太好了,璃音松一口气,若她这次能出来,一定要找到那位大仙,好好感谢她一番才行。
正想着,忽觉耳垂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同时,夫君幽幽的声音,幽幽地飘进了耳中:“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马上第二句不就要说到他了嘛,不过晚了一点,这也生气!璃音笑起来,抬脸看他:“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你就在外面乖乖等我就行了。”
不过又想到自己万一死里面了呢,也不好叫人漫无目的地一直枯等下去吧。
于是又艰难地表示了一下大度:“除非一百年……不,除非我一千年还没出来,那我就批准你,可以……可以……”
说不下去了,她压根一点也大度不起来,眼睛还蓦地湿润了,怪丢人的,干脆一把勾过夫君的腰,一头便埋进了他怀里。
她很快便被他回抱住了,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裹住她后脑,在那里又摸又拍的,对她说:“不急,多久我都等得起。”
一百年,一千年,幸好,他都等得起。
摇光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