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处,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将周默从无尽的梦魇中刺醒。
待一点点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老式沙发里,屋内昏沉沉一片,一盏灯都没亮,而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也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双脚落地的瞬间,仍能感觉到一种不真实感。
茫然与空虚中,他环顾四周。
黑暗里,有对面楼上朦胧的灯光照进来,为客厅铺上一层雾似的薄光,借着这光,虽然看不真切,但周默无比熟悉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身下的沙发,是老式木制的,上面垫着两块厚厚的海绵垫,椅背上铺着白色的蕾丝刺绣盖巾,旁边还有个单人沙发,也是同样的配置。
沙发前是张实木茶几,上面盖着一层玻璃。
沙发对面,是台电视机。电视机旁,是个木色的卧室门,门框上有几道小刀划刻的痕迹,每一道刀痕旁,都用铅笔写着x岁、1xx。如果推开门,会看到里面有个四开门的衣柜、一个书柜、一张单人床,靠窗还有张书桌。
回到客厅,沙发的左边是阳台,右边是洗手间和大门,门后是餐桌和厨房,厨房旁边,也就是沙发后面,是另一间卧室……
这里是周默从小长大的地方。
是外婆的家。
也是他如今不敢回来的地方……
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风,吹动楼下那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桂花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恍惚间,周默好似又听到了身后那间卧室开门的声音,一贯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从里面麻利地走出来,一边拿鸡毛掸子扫着家具上的灰尘,一边冲对面屋里扬声叮嘱:“小默,今天降温了,去学校多穿点!”
下一秒,老太太又站在电视机旁的门框边,手中拿了一支笔,踮着脚在面前个头已经蹿出老高的少年头顶划上一根线,骄傲又有些埋怨地说:“哎哟,小默已经长得比外婆还高了,外婆踮着脚都看不到你头顶了!”
一眨眼,两人又坐在了餐桌前,少年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两只眼睛像是粘在了书上,右手全凭本能在往嘴里扒饭。老太太无奈地撇了撇嘴,紧接着眼睛一转,露出一抹坏笑,正要夹菜的筷子在半道拐了个弯,夹起一根红辣椒放进了少年碗里。
少年不疑有他,仍心不在焉地吃着,于是,没过两秒他便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也涨得通红,赶紧吐掉已经嚼了一半的辣椒,手上的书也扔了,捞起一旁的冷水壶就咕嘟嘟灌了半壶!
而对面的老太太看着他这狼狈样,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又一转眼,老太太站在门口,正给已经长成大人的男人送行,男人拎着行李箱,对着老太太迟疑了好几回,最终只说出一句:“您好好照顾自己。”
老太太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得了,我还用你操心,你在外面好好干!外婆等着你给我造个机器人回来呢!”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周默终于再也忍不住,将头深深埋进了手里。
隐隐的呜咽声在朦胧的黑暗中断断续续响起,不时还夹杂着几句:
“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风声与树声呼呼作响,正酝酿着下一场滂沱大雨……
-
从老房子回来,已是深夜了。
周默乘着电梯回到8楼,又呆立了片刻,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从电梯里出来。
可刚一转身,他就和门口同样回过身来的人撞了个照面。
迟了了一回头,看到身后乍然出现的人影,不由也吓了一跳。
等认出是他后,前一秒还大惊失色的脸上瞬间又浮现灿烂的笑:“周默,你终于回来啦!”
两人一个面朝廊灯,一个背对光亮,一个喜出望外,一个黯然颓丧,一明一暗,一喜一忧,对比鲜明得,像是一株刚在太阳下吸饱了阳光的向日葵,转头照向了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久已无人问津的废墟。
……
“啪”地一下,客厅的灯被打开。
耀眼的光亮刺得周默眼睛一疼,立刻偏头避了一下,等缓了缓,才抬步继续往里走。
迟了了站在门口,见他没说让自己进来,但也不像要将自己拒之门外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试探着推开门,迈进一只脚。
周默果然没说什么。
她这才放心地迈进另一只脚,在门口脱了鞋子,只穿着一双袜子噼里啪啦地跟过去。
“周默,你今天下午去哪了?”因为还不太清楚情况,迟了了这话尽量问得随意,好像只是闲聊一样。
陪小张奶奶一起回监护室后,她又安抚了老人家一会儿,直到小张奶奶的儿子办完手续回去,她再不敢再耽搁,赶紧转身去找周默。
可等回到导管室外面却发现,那排塑料座椅上,早已没了人影……
如果说之前她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那么在看到周默听到张奶奶脱离生命危险的消息后的反应,还有他竟然不等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的行为,她已经可以确认,周默就是不对劲了。
医院里找不到他,打电话没人接,发消息没人回,迟了了又马上赶回来,来801敲门。
可801也没人。
这下迟了了知道,事情怕是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实在不放心,但又怎么也联系不上,从下午回来到晚上的这大半天里,她每隔半个钟头就下来看看。
然而周默听到她的话却没有回答,径自往厨房走去。
迟了了眨眨眼,跟屁虫一样跟过去。
来到厨房,周默拿过一只杯子,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哦,谢谢!”迟了了双手接过,继续盯着他。
周默动了动唇,终于开口。
“老人家,没事了吧?”他问,声音轻飘飘的。
“哦,没什么事了,”迟了了立刻摇摇头,“之后就要小张奶奶他们跟医生商量后续治疗了。”
周默“嗯”了一声。
“对了,你今天好厉害呀!医生说幸亏你急救措施做得及时到位,张奶奶才没有大碍!你学过这个吗?”迟了了有意用个轻松点的话题开场。
周默目眼神一晃:“……之前了解过。”
“哦——难怪!”
周默沉默了会儿,又问:“她,平时都是一个人住吗?”
“嗯?”迟了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随即恍然,“张奶奶吗?对呀,一个人住。”
“没有……丈夫,或者子女吗?”
“嗯——”迟了了想了想,“张奶奶老伴儿早几年就去世了,她有个儿子,不过出国留学之后,就留在国外工作了,现在在那边结婚生子,算是定居了吧,很少回来。”
心中猜测得以证实,周默只觉得如坠冰窟:“那,就留她一个人在国内吗?她儿子,不管她吗?”
迟了了努努鼻子:“这种事情,很麻烦的,手续上倒还好,关键是人。”
“人?”
“对呀。我确切知道的,是前年张奶奶儿子确实把她接过去过,但没过多久张奶奶又回来了。”
“为什么?”周默睫毛一颤。
迟了了摇头:“具体原因就不知道了,问张奶奶她也不乐意说,偶尔跟邻居们讲起来,要么说她吃不惯国外的饭菜,要么说那边的人都不认识,不如这边老邻居老朋友都在,要么……”
“怎么?”
“要么,是儿子一家和她生活习惯不同,一起住不开心?”迟了了耸耸肩,“不过这点他没明说,我猜的。”
张奶奶一个人在家,经常自己捣鼓些好吃的打发时间,也经常会给迟了了送去。有一次做了个野菜饼,得知迟了了非常喜欢,不经意间提过一句:“钟航小时候可爱吃我做的这个了,不过现在不喜欢了,我还以为是我厨艺退步了呢。”
迟了了知道,“钟航”就是张奶奶儿子的名字。
也有时候,迟了了会在楼下撞见她和带娃的年轻妈妈聊天,说起带孩子的一些烦恼,言语间有时深以为然,有时又极力劝阻。而当说起小孩上补习班的事,更会摇头叹气,说现在家长疯了一样,对自己孩子一点也不心疼,跟她那儿媳妇一样……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周默听了这话,再回想在医院听到的那位“小张奶奶”的话,便明白了大半。
“确实,”他轻扯唇角,声音虽浅,却字字清晰,“还真是自私。”说完又冷呵一声。
“啊?”迟了了正想喝一口水,闻言一个激灵,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是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自己在国外生活,把有基础病的母亲一个人丢在国内不管不问,这难道不是自私,不是忘恩负义?”周默冷笑反问。
迟了了错愕地看着他,恍然发现那双眼睛里,透着股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冰冷。
“不对不对,”她连忙反驳道,“不能这么说的!张奶奶儿子经常给她打电话的,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我有时候都能听到!”
“而且他还给张奶奶寄了很多东西,还买各种生活用品、营养品,还叮嘱张奶奶吃药,定期去医院检查,他还给张奶奶请过保姆,只是张奶奶不习惯,就辞掉了!”
“可他还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国内,自己和老婆孩子在国外潇洒。”周默说。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迟了了揣摩着他的神色,莫名的,总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张奶奶儿子,或者不只在说他,更像是在指桑骂槐,借题说着别的什么人。
“可是,”她鼓了鼓脸颊,还是否定了他的话,“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呀。”
见周默有些讶异地看过来,迟了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气短,但转而又清清嗓子,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有一种观念,叫做‘养儿防老’嘛,没错,赡养老人确实是子女的责任和义务,但是换个角度想,‘养儿防老’这种观念,难道不是在把孩子当成养老工具吗?”
在她看来,张奶奶和儿子一家或许确实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矛盾,张奶奶也确实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独自一个人在国内生活,可这又怎能一概而论为谁对谁错呢?
只是每个人生于不同的年代、长于不同的社会环境,又有着不同的人生阅历,小到衣食起居,大到为人处世,便总少不了分歧。
“这些分歧,别说是两辈人,就是同辈人之间也会存在呀!而且子女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如果随随便便就用‘自私’或者‘忘恩负义’来给子女下判决,我觉得是不合适的,难道非要把孩子绑在身边给自己养老,才算是好孩子吗?”
“孩子小的时候,父母希望孩子成才,父母老了,又希望孩子守在自己身边,这难道不矛盾吗?”
迟了了一口气说完,皱着眉头,直直盯着周默。
周默也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而迟了了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早已经天翻地覆。
这些话像一场来势汹汹的地震,剧烈的震颤在他身体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撞击在耸立的礁石上,也猛烈拍打着他的心腑。
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天地,直冲百骸,震得他耳膜一阵阵轰鸣,整个人都为之失神。
迟了了渐渐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抬手挠了挠额角的头发,想借此挡住他的目光。俄而透过指缝看过去,见他还看着自己又有些后悔:
完了,刚刚把他今天不对劲这事儿给忘了,看他现在这反应,自己该不会一不小心戳着人伤疤了吧?
那个……
“啊哈——好困啊!时间好晚了吧,今天起得早,我得回去睡了。”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放下杯子就想溜。
周默没有出言挽留,就这么看着她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然后穿鞋、开门,咻一下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