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五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徐牧舟仰躺在椅背上，椅子咣叽一声沉了下去，她充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天花板。

要是能有个人帮帮忙就好了，可惜公司里除了鹿子晴还稍微懂一点代码之外，赵月关和梁英对此都是一窍不通。

在这个节骨眼上，全网都在痛骂独行公司，也根本找不到程序员愿意前来面试。赵月关试着发过招聘，简历一封没收到，倒是迎来了一大堆咒骂和阴阳怪气。

“不是精神男人能去吗？”

“我不是孤儿，得休探亲假，你们不收吧？”

“还没关门大吉？”

“可不敢去你们公司呢，怕过劳死。”

我就快过劳死了。

徐牧舟欲哭无泪，但同时也感激鹿子晴和梁英，在这种舆论环境下，竟然还愿意回来上班，和公司共进退。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认识你们，知道你们是好人。”鹿子晴还挂念着公司给他带薪探亲假以及徐牧舟给他妈妈请护工的好，耸耸肩说，“而且，我就是喜欢赵姐的脾气，待在这里我开心。”

“无论什么公司都会经历风浪的，我的前司也一样。要是每次嗅到不对劲就要跑，那我该成蚂蚱了。”梁英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继而担忧地看向徐牧舟，“但是徐总，你真的要小心身体，什么样的心脏也经不住这样熬。”

徐牧舟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日夜不眠地敲代码，但问题是，上线只要拖后一天，就要多烧一天钱——在交完罚款之后，她账上只剩下了一顿饭钱。

现在租办公室、发工资、甚至连饮水器换水桶的钱，都是母父支援她的。虽然徐牧舟坚持这算借的，以后赚钱了一定会还给他们，但她还是用得别扭，总觉得自己在吃一对忙碌了一生的老人的养老基金。

即便徐馨和徐钟的自媒体经营得风生水起，根本不需要她担心，但牧舟还是想要尽快做出产品，拉到投资，证明自己的实力。

要是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接受家里的资助的。现在的她，已经比以前敞开很多了。

赵月关倒是整天跑去外面拉投资，但徐牧舟根本没抱希望——谁会把钱扔给他们这个臭名昭著的焚烧炉？人人都在唾骂这个公司，还不如称作沼气池算了。

而且，徐牧舟还担心的一点，是虽然公司的新研发方向获得了网信办的批准，但网信办开绿灯的一大前提，是“你们要获得六大APP的授权”。

是联名投诉他们的那六大APP吗？那可真是太有希望了呢。

徐牧舟知道这可能是一条死路，但她还是不愿意放弃他们的计划。经过那天和赵月关的思想碰撞，他们想出了一个全新的点子，能让APP重新焕发生机。

缺钱，缺六大APP的授权，这些都被赵月关包揽过去了。他拍着胸脯对牧舟说，你就安心搞你的技术，这样等我拉到意向投资人时，才有东西给人看。

于是徐牧舟就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研发过程，只有手指接触键盘，一点点看着他们的新APP成形的时候，她心中的焦虑和恐惧才会少一点。

徐牧舟还不知道，在她停下来休息的片刻，焦虑到想尖叫的同时，赵月关已经把他们的投资人搞定了。

徐牧舟绝对猜不到是谁。

这么想着，赵月关得意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摊开一只手掌，对身后的人说：“请进，这就是我们的办公室。现在时间比较早，牧舟可能还在家，我这就给她打——”

“牧舟！！”赵月关惊叫一声，冲上前去跪下，想要伸手晃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徐牧舟，却被身后的人拦住了。

“别晃她！万一是脑震荡，可晃不得。”王千驰蹲在徐牧舟面前，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快打120！”

睁开眼时，看见面前的王千驰，徐牧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上一次和王千驰见面，还是在心动圈的楼下。当时赵月关去找王千驰谈合作，还威胁她如果不合作就要陷害心动圈，以至于她差点报了警。还好自己及时赶到，阻止了麻烦的发生。

徐牧舟对她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她经常活跃于新闻上，还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差点识破了赵月关身份的人。

“这个是……AI？你们在试点吗？”想起那天王千驰疑惑的表情，徐牧舟心有余悸。如果事情被王千驰捅给了智母科技，那赵月关就要离开自己了——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徐牧舟大概会想把赵月关传输到自己的电脑里。虽然赵月关不一定会愿意只以思维模型的方式，活在那片“白茫茫的牢房”里，但徐牧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徐牧舟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赵月关真身败露的最大恐惧，竟然是失去他这个友人，而不是无法继续对他的研究——

话说回来，自从他们重新见面以来，徐牧舟根本一次都没有打开那些课题研究文件，也没有记录过赵月关的一言一行。

赵月关和王千驰不知道徐牧舟在想什么，只见她呆呆地望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神。

见她醒来，赵月关激动地说：“你没事吧？晕倒了？怎么躺在地上？”

“哦，沙发上太热，我就在地砖上睡了会儿，比较凉快。”徐牧舟回过神来，愣愣地说，“这是……王千驰，王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给你们送钱来的。”王千驰笑笑，“现在看来，还得送个人，你这忙得都睡地上了，可是太危险了。”

王千驰打开她古铜色的通讯指环发了些什么，不过二十分钟，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出现在了门口，看上去年龄不大，正在上高中的样子。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王熙悦。”王千驰把女孩拉过来，“虽然年龄小，但是在计算机这方面特别在行，已经被普林斯顿破格录取，明年就去读大学了。”

“这……”徐牧舟刚去洗漱完，出来便看见了这一幕，不知道王千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了小赵的企划案后，我决定投资你们公司。”王千驰拍了拍王熙悦的肩膀，“我的女儿借给你一起研发，你们专心去做APP，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和月关。”

“剩下的事情？”徐牧舟疑惑。

“钱。还有你最在意的，六大APP的授权书。”王千驰肯定自己的话似的点了点头，“我都会解决。”

徐牧舟一头雾水地看向赵月关，只见后者正冲自己信心满满地眨眼睛。

徐牧舟不明白了：“王总，之前你不是说……圈子不同，就不必硬融吗？你知道我们APP的新开发方向是什么吗？”

“我知道。”王千驰看向赵月关，“是月关说服了我。”

徐牧舟本来以为，在获得六大APP授权的过程中，心动圈的老板王千驰会是最难搞的那一个——本来事实也是如此。当赵月关再次蹲到王千驰的时候，后者报警电话都已经打到一半了。

“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赵月关举起双手，“给我这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这辈子都不会等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千驰当然不会吃这一套，继续打报警电话。

“就算你不需要，那些心赏APP上拍擦边视频的未成年女孩们也需要这个机会！”赵月关大声说，“你上次不是大言不惭地谈社会责任吗？那你做到了吗？你说要给你女儿那一代的女孩们建立更好的世界，那心赏上的女孩呢？就不作数了吗，就应该被放弃吗？”

这番话引起了王千驰的兴趣，她看向赵月关。

赵月关终于得到了王千驰的注意，声音洪亮地说：“难道那些女孩，是生来就喜欢拍擦边视频吗？”

当然不是。

“她们成长的环境里，所有男性长辈都拿着心赏APP看擦边，女性长辈也都在心赏上出卖自己的色相，所以那些小姑娘们才会认为这是正常的！

“你和我都知道擦边对于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心动圈的用户们也知道擦边并不是好的生活方式，但心赏上APP的未成年人们根本无从知道！”

王千驰按掉了报警电话。

“如果那些女孩，从小就能看到心动圈呢？看到心动圈的姐姐们，会早起学习，会强身健体，会在国际上拿奖，会学成回乡援建……”

赵月关讲起提前打好草稿的说词。

“如果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本来认为只有和妈妈一样去直播间跳艳舞才能赚钱。但是她看见心动圈上有也曾经是穷孩子的姐姐，分享申请大学奖学金的经验呢？

“如果一个镇子上的职高生，本来和小混混谈恋爱，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嫁给他，生一个和他一样的混子，碌碌终生。但是在心动圈上，她看到了有小镇女孩靠着精进美容美发手艺，去大城市独自开店，甚至买房安家了呢？

“如果一个整天被父亲虐待的小女孩，本来认为自己就该承受这些，爸爸打女儿，天经地义。但是在心动圈上，她看到别的姐姐说，每个人都是值得被爱的，如果被虐待，要勇敢地报警，逃离那些以爱之名行虐待之实的、不配为父的人呢？”

王千驰听着，已经放下了通讯手环。

“你上次和我说，要注重社会责任，但你的论调特别精英主义。你不想让你的用户，那些高知女性，被莫名其妙的人骚扰。确实，这是要被考虑的。但你有考虑过那些连美好生活的模样都没见过的小女孩吗？”

王千驰抬了抬眉毛，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直白地指出她“王总”的错误了，一时间觉得犹如清风拂面。

“而且，我们新APP的研发方向，可以一并解决你的担忧——心动圈仍然是心动圈，你所有的审核标准、价值观、甚至运营模式，都不需要改变。但是，你可以给那些没有出生在罗马的小姑娘们，开一扇能看见阳光的窗户……”

听完王千驰的回忆，徐牧舟瞪圆了眼睛看向赵月关，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口才。

赵月关也不谦虚，抬了抬下巴，一脸得意。

“其他五个APP的创始人，我已经让我的秘书小杨去联系了，不过几日就会见面。到时候月关和我一起，去谈授权的事情。”王千驰道，“钱解决了，授权也会解决，接下来，我们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徐牧舟低下头，她知道王千驰在说什么。

独行公司现在可是市面上名声最臭的公司，全网有几亿人天天盼着他们死，怎么可能来用他们的APP呢。

“如果要我们退居幕后，隐姓埋名，也是没问题的。我知道这情形太麻烦——”徐牧舟表达着自己愿意配合的立场，却被王千驰打断。

“人都会犯错误，重点是道歉的态度够不够诚恳。”王千驰说，“况且，你们也没有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只要按照我的布置去做，就一定能行。”

第二天下午，黑着眼圈的徐牧舟，和光鲜亮丽的赵月关，在网上发布了一则道歉视频。

视频里面，首先是徐牧舟，对自己曾经的不当言论道了歉，还说出了之前会那么想的原因。

“我一直都是个无法融入集体的孩子，从来没有朋友，从来不被同龄人喜欢……”视频里，徐牧舟低着头说道，“所以我那么讨厌节假日。大家都热热闹闹的时候，会更加显出我的孤独。

“以前我打着发展科技的旗号逃避现实，讨厌情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懂我的情绪。而后来我认识了赵月关，在与他的相处中，我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被理解的……现在我终于明白，发展从来就不是目的，幸福才是。”

和徐牧舟的真情实感不同，赵月关的那段道歉词，是梁英给他写的。

他需要为自己“精神上是个男人”这句话而道歉，写了好几版稿子，都不尽如人意——毕竟，他精神上真的是个男人。

无奈之下，梁英只好写了稿子，让他照着背：“曾经我以为，要像个男人一样，才能受人尊重。而牧舟教会了我，女人搞起科研来，一点也不比男的差。承认自己的女性身份，没有什么可怕的。”

赵月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言不由衷：“我还在学习，但我一定会越来越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感到骄傲。”

两人没有光道歉，还付诸了实际行动。赵月关当机立断地捐了一笔钱给深圳大学的社会学性别研究专业，作为对自己行为引起的恶劣社会影响的赔偿。

徐牧舟则公布了公司新制定的福利制度：所有的公休假照常放假自不必说，除此之外，员工还有一年三次、每次五天封顶的带薪病假机会；有一年二十天的年假、半个月的婚假、男女员工都有的三个月产假，以及产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