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徐家正齐聚在客厅里面看一部电影时，门铃突然响了。

三个人都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没人愿意去开门，只得猜拳做决定。最后，徐钟以一石头对两布的成绩惨败于母女二人，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小圆。她身穿一袭宽松的米色短袖长裙，笑吟吟地说：“姨夫，我来看舟舟姐。”

徐牧舟听见小圆的声音，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有些惊讶地看向门口——上一次两人不欢而散，小圆竟然还会主动来看她！

小圆才刚生产不久，虽然现代科技让产妇的恢复速度快了不少，但她竟然愿意花掉一天宝贵的产假来看她。

徐牧舟觉得诚惶诚恐，赶紧跑到水吧台去给小圆做一杯喝的：“圆圆，你想喝什么？红枣枸杞奶？杏仁花生奶？我可以给你热一热——”

“红枣枸杞奶可以。”小圆走到徐牧舟身边，“我是来找你聊天的，咱们屋里说话？”

关上房门后，小圆喝着红枣枸杞奶，终于说明了她的来意。

“我不清楚姨姨和姨夫知不知道你的事情，就没好当着他们的面说……我在心动圈上刷到好几次了，想着来看看你心情如何，有没有受影响。”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啊。

徐牧舟低下头：“他们知道。”

在被六大社交媒体平台的总监联名抵制之后，网上爆出了“独行APP”创始人的详细信息——徐牧舟终于大火了一把。她的社交媒体账号现在每天都有大量的关注和留言，几乎都是骂她的，少量支持她的声音瞬时就会被淹没在海量的诅咒之中。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徐牧舟账号上那些反对中秋放假、提倡取消所有公众假期、支持全年无休上班工作的言论，连资本家看了都要愣几秒，离谱到甚至要怀疑她是在高级黑的程度。

徐牧舟一直想让更多人看到她的观点，这下确实是被人看见了，她却连通讯指环都不敢打开了。只要一上线，就会收到铺天盖地的羞辱和来路不明的骚扰电话，来自前同事们的关心都会被疾速堆积的咒骂信息给刷下去。

还有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的高中学生会会长来联系她，说想要采访她，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被扒出来的不只是徐牧舟，还有赵月关，这也是牧舟一开始最恐惧的地方。她害怕关注赵月关的人多了，就会有人发现，这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赵月关给他自己建立的假档案十分完备，从一出生到幼儿园的档案都在，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便出了国，上的都是些国人很少的学校，国内没有什么人认得她，倒也说得过去。

令牧舟意外的是，还有不少博主为了蹭热度，跳出来自称是赵月关的“高中同学”“沃顿同社团的”，甚至还有人自称是她前男友——这世上本来没有赵月关，演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赵月关。

对赵月关的讨伐并不比徐牧舟少，最大的原因，是一条令人愤怒的偷拍视频。

那段视频是在地铁上拍的，赵月关打扮得美丽动人，大言不惭地说：“但我精神上是男人。”

这个视频一经发掘，便引起了众怒。广大女性开始称赵月关为“女人的叛徒”，说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讲过这种落后的话了，简直要怀疑赵月关是从清朝穿越而来的——

徐牧舟想，这话说差了，他可是秦朝来的。

不光是女人讨伐赵月关，连穗收的创始人也站出来，说赵月关曾经伪装成业界精英来找他谈合作，话里话外却透露出想要被他包养的意思，还在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连自己的饭钱都不付。

“就是一个骗吃骗喝的捞女。”穗收创始人转发了那条地铁视频，“但她找错人了！我对妻子一往情深，怎么可能被她说动？”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徐牧舟都不敢跟爸爸出去买菜了，生怕被人认出来，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徐馨和徐钟也担心她的安全，让她在家里待着避避风头。

徐馨总是安慰她：“等过了这段时间，大家有新的事情要关注了，就会忘记你的。”

“幸好有姨姨和姨夫陪着你，我都不敢想象，如果独自经历这种大型网暴，要怎么撑过去。”小圆叹了口气，“就像姨姨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等风平浪静了，你想继续开公司，或者找份原来的那种工作，都没问题的，你的能力毕竟过硬。我知道你有多在意自己的事业，只希望你别太焦虑。”

徐牧舟闻言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别藏着掖着呀。”小圆喝了一口牛奶。

“……其实这段时间在家里，也不知道是当缩头乌龟太舒服了还是怎么的，我感觉心里比以前平静了好多……”徐牧舟说着，一脸疑惑，“从前不管是上班还是开公司，我总觉得心特别慌，也特别空，好像无论做出怎样的成绩都不够，心中总有什么地方填不满。

“最近这段时间，我什么也没做，每天就和爸妈吃吃饭、聊聊天、看看电影，陪他们拍拍视频，但是我觉得……心里特别安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按说来现在外面都在骂我，我应该特别难受才对，但并没有，我好像比之前每天做一百件事情的时候，感觉更加充实。”

听到这话，小圆逐渐露出了笑容，并在牧舟说完了之后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

“为什么？”牧舟皱眉，“我公司没有一点进展，科研也没有一丝进步——”

“因为从和母父的相处之中，你感受到了和他人的强关联。”小圆道，“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是一个整体。这种和别人产生关联的需求，是我们基因里就带有的，无论你主观上想不想承认。”

徐牧舟知道小圆说得没错——远古时期，人需要合作才能狩猎、采集以及抵御危险。于是，选择了群体生活的那部分人的基因，得以存活和流传了下来。喜欢当风中一匹帅气孤狼的人，早已经被大自然给淘汰了。

所以，现在活着的人都有想要寻求社会联系与协作的基因。

这些道理对徐牧舟来说并不新奇，她设计AI思维的时候，对各类知识都有涉猎。

但是，她一直对这个理论持不服气态度，此时面对社会学博士小圆，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虑：“那我们就该向基因投降吗？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中叶了，多个星球上都留下了人类的足迹，这样的我们，竟然还不能战胜自己的基因吗？

“远古人类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而留下了这样的基因，那现在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改变进化方向，不再需要群体生活，不再需要这些情感上的羁绊，有意识地改变这种基因呢？”

“为什么要和这种基因做对抗呢？”小圆问，“它让我们渴望亲情、友情、爱情这样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不顺应它呢？”

“因为这些情感耽误我们发展啊。如果每个人都能不受情感支配，就事论事，我们的科技会发展得更快，效率更高。”

“牧舟，你那么希望科技能爆炸式发展，是为了什么？”小圆的语气依旧平静，“还不是为了让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更多抵御风险和控制周遭环境的能力吗？”

徐牧舟点点头。

“那么，为了追求这个目标，就要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甚至牺牲现世人们的幸福吗？”小圆的话语掷地有声，“我们是人，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不是用来实现未来人类幸福的工具。为了追求那个看不见的目标，而消灭眼前人享受幸福的权利，这公平吗？”

徐牧舟怔怔地听着小圆的话，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耳熟——

牺牲眼前人，成就未来人，功不在当代而利在千秋……

这不是用来描述秦始皇的话吗！

看见徐牧舟受到震动的表情，小圆继续循循善诱：“而且，就算科技发展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协作的。比如，如果我家中没有一个放心的月嫂，我今天就没法脱开身来找你聊天，平时也没法专心工作——

“我知道你又要说了，那不生孩子不就行了？但是，如果没有生下宝宝，我就不会在特别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生活是美好的，也不会在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觉得信心满满，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我愿意用全部心灵去爱的存在……”

徐牧舟一言不发地听着。

“还有你，你也是。如果没有姨姨和姨夫，你就不会觉得自己还被别人爱着，内心被爱填满。你被网暴也觉得无所谓，是因为有和母父的关联，有高质量的亲密关系，有自己的家。这会让你感受到支撑，拥有足以面对一切的力量。

“别人也是的，就算是原生家庭不幸福的那些人，他们也能在成长中找到能理解自己的人，重新建立他们想要的家庭。

“人和人之间的关联是非常重要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落脚点。在那个落脚点里，有能让他觉得被看见、被理解、被关照的人。”

徐牧舟不记得小圆后来还和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脑子昏昏涨涨的，好像又聊了很久，还邀请了小圆今年春节带孩子来家中过年……明明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呢，简直是在说胡话。

徐钟再三留小圆吃晚饭，奈何她的月嫂已经做好了饭在等她，只得由她去了。

送别小圆后，徐馨发现女儿的状态不大对，呆头呆脑的，好像被夺舍了似的，便赶忙问她怎么了。

“妈，我害怕。”牧舟说着扑进了徐馨怀中，流下眼泪，“刚才圆圆和我说，人是需要和他人产生关联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很重要，不管我们主观上想不想承认……”

徐馨搂住牧舟，走到沙发旁和她一起坐下，环住她的肩膀，鼓励她说下去。

“要是放在以前，我只会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是，经历过和赵月关的那些事，还有回家以来我心情的变化……我觉得，圆圆可能是对的。”徐牧舟哭了起来，“这让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这说明，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徐牧舟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直想消灭人类的情感情绪，今天圆圆却让我认识到，情感和情绪是没必要消灭的，是正常的，甚至是必须的。我做科研那么多年，竟然一直在研究错的东西，在错误的道路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叫错误呢？”徐馨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语气温柔而坚定，“所有把你引到今天的路，都不叫弯路，而是你必须要走才能到达这里的路。只有研究了，你才知道它是不是你最终想去的方向呀。”

徐牧舟听到这话，顾不得哭了，直起身来，闪着泪光看向母亲。

“我们是人，不是工具，不可能生下来就有准确的目的，不然哲学家怎么研究了那么多年，也没能对人生的意义产生定论？”徐馨笑笑，“什么样的经历都是人生路上的一部分，不是浪费时间的‘错误’。我们活着，本来就是为了体验这些各色的旅途。”

听到这些话，徐牧舟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消化了一会儿后，她又想要说什么，却不大能说得出口，十分尴尬的样子。

“宝贝，你可以跟妈妈说任何事情。”徐馨捏了捏徐牧舟的手。

“我……还有一件害怕的事情。”徐牧舟垂下眼睛，“如果承认人之间的感情很重要，那就代表我也承认自己有这种需要，那么，我……”

徐馨静静地等着女儿说下去。

“那么我就要承认自己会永远孤独下去。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和我处得来，除了你和爸爸，没有人喜欢和我在一块儿……”徐牧舟说着，声音逐渐变小。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融不入任何集体的寂寞时光，那些所有的心事只能对着天上的星星讲的漫长日子。

听到牧舟这样说，徐馨松了口气：“宝贝，你这个想法根本没有立足点。你是和同学们处不来，但那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是学校指派给你的，你没有选择的机会呀。

“一个班上二三十个人，从小学到大学，你一共也就相处了一百个人都不到。一百个人对于全人类来说，是多么小的数目啊！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去选择投缘的人了，你的选项浩如烟海。就像这次网上的事情，虽然很多人都不理解你，但还是有一些支持你的人呀。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被大众所喜爱的。特别是那些有创新力的人，他们常常不被普通人理解，但这也是他们的出众之处。”

徐牧舟思忖着，确实，因为从小到大都在学校被孤立，她在进入社会之后也没有敢去寻找合拍的人，而是条件反射地拒绝一切与人相处的机会——比如前同事林果，那么爱找她说话，她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