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的实验室里，徐牧舟坐在铝制长桌的一端，越过大大小小的电子元件和不明胶质，对面坐着面色严肃的组长。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下班了，临走前和组长道别。组长一一点头示意过后，让最后一名出去的同事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组长和徐牧舟两人。

徐牧舟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单独留下来，果不其然，人们才刚走完，组长就露出了关切的表情：“牧舟，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确实有难处，有一个一百三十斤的难处，徐牧舟脑海中出现了赵月关的模样。

这话当然是没法说出口的，如果说自己一不小心复活了秦始皇，还擅自将公司的一具仿生人体掉包后投入了使用，那还真说不准会被送去警察局还是精神病院。

徐牧舟思索了片刻，找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好，比较容易被接受呢？

想了半天，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自己最近的心不在焉。

“我恋爱了。”

听到这话，组长露出了恍然的表情，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些：“热恋期间有些分心，倒也正常，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对不起，组长。”徐牧舟有些尴尬，“我以后不会再让恋爱影响工作了。”

组长点了点头，示意徐牧舟可以离开了。牧舟赶紧开始收拾背包，准备冲向她的“对象”。

组长看着她飞速离开的背影，诧异地微笑着——没想到从前看着理智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徐牧舟，竟然还是个浪漫主义者。

徐牧舟工作上被约谈，赵月关这边也不甚顺利——自从他第一回给心动圈的创始人王千驰打电话之后，后者就一直避着他。

头一回在电话里，赵月关直接向秘书表明了来意，说是代表心赏APP来谈合并的。之后再打过去，秘书就只会重复同一句话：“王总对您的提议没兴趣”。

怎么可能没兴趣？这么好的提案，任谁看了都一定会有兴趣的。

一定是秘书的传话出了问题。

于是，赵月关到心动圈的楼下来蹲点了。他等了好久，从中午等到晚上，才终于在饭点的时候等到了王千驰。

王千驰长得比网络视频里更加有气场，面部凌厉的线条和英气的短发衬托出她眼神的犀利，走起路来更是在平地上带起一阵风。

赵月关虽然已经在现代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女人，不由得在原地愣了许久。待赵月关反应过来，王千驰已经走到了外面。

赵月关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去，喊了一声：“王总！”

王千驰听到喊声，扭过头，看见赵月关后露出微笑：“您是哪位，找我什么事？”

“我是之前和您秘书通过话的赵月关！”赵月关走上前去，“我是代表心赏的CEO李敬来和您谈合并的！李先生他对心动圈很有兴趣——”

听到这里，王千驰的笑容消失了，扭头就走，片刻也没有犹豫。

赵月关追上去，一连串地喊着王总，终于把王千驰给喊烦了。王千驰扭头站定，说：“你别再跟着我了，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可谈的。”

“您还没听我的提案呢！我这里有详尽的材料——”

“不必说了。”王千驰摆了摆手，继续走了起来。

“王总，您开个价吧！”赵月关干脆地喊道，“无论是什么价格，我都会去和李先生谈！都能给您谈拢！”

“不是价格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赵月关不依不饶，“您作为一个公司的CEO，应该持开放的心态，对于有利于您的商业企划，起码得看一看吧——”

“你了解心赏，了解心动圈吗？”王千驰被惹毛了，再次站定，眼神如刀子般扔向赵月关，把他这两千多年的老资格都吓得心里一震。

但毕竟是秦始皇，什么世面没见过？

赵月关很快便镇定下来，说：“我对两个平台都做过详细的研究。”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和心赏合并？”

“为什么不呢？心赏和心动圈的用户重合度特别低，如果合并，您和李先生都能收获大批的新用户。”赵月关举起指环，就要给王千驰看自己起草的计划书。

王千驰按住赵月关的手，她根本不想看什么计划。

“心赏上盛行的，是猎奇的整活、擦别视频、土味视频、军事阴谋论等内容，而心动圈的用户大多是在一二线或者国际大都市生活的女性，关注的是自我提升、专业知识、健身、读书、更好的生活方式……

“如果两个平台合并，那我们用户穿着瑜伽服的健身帖子下会出现什么样的骚扰，或者一个晒世界一千强公司offer的经验贴会引起怎样的愤怒，你考虑过吗？”

赵月关愣住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并不是说哪种生活方式就一定比另一种优越，但是，圈子不同就不必硬融。心动圈和心赏用户对彼此的生活并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平台是用户在虚拟世界的家，没人喜欢自己家里长期住着合不来的人。”

赵月关不语。

王千驰继续说道：“这是往虚了说，要是具体点讲，两个平台合并了，审核标准都不同，之后我们要怎么管控内容？就说擦边视频吧，这是最被心动圈用户讨厌的，只要有人举报，我们大概率会封禁。

“但擦边视频是心赏的一大主题内容，是他们会给流量、推流的。那如果合并了，以后擦边视频我们是封，还是不封，甚至推荐？这如何取舍？”

王千驰的话完全触及了赵月关未曾思考过的领域，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对策，还联网作弊搜索答案，最后却还是只能说：“但是，王总您是个商人，您考虑一下商业效益——”

“这位赵女士，小杨第一次向我汇报这件事的时候，给我看过你的履历。”王千驰说着，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你是受过顶尖教育的，作为如此幸运地被资源倾斜指向着的高知女性，你的肩上是有社会责任的，眼中不该只有钱。”

社会责任？

赵月关想起了徐牧舟想统一社交平台的初衷，赶忙道：“我们做这件事情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心赏和心动圈合并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会逐一合并所有的社交媒体，最后实现只有一个社交平台。”

“为什么要实现这个？”

“这样，用户的发帖和讨论都可以在在同一处进行，大大提高交流的效率——”

“有些事情比效率更重要。”王千驰道。

“比如？”

“独立性、话语权、归属感，为我女儿那一代的姑娘们建设更好的世界。”

王千驰说完，不再和赵月关纠缠，转身向餐厅走去。

眼看最后的希望就要破灭，赵月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顿时慌了阵脚，情急之下竟然威胁起对方来：“你要是不合作，那么我就伪造——让黑客伪造污点文件，植入你们公司系统，让你们被查封！”

听到这话，王千驰一秒也没停顿，举起指环便要报警。

看见王千驰的动作，赵月关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帝王了，只是一介平民，而平民不能目无法纪，平民是有可能被抓去蹲大牢的！

他拔腿就想跑，却被王千驰伸手拎住了领口，她强有力的手臂抓得赵月关动弹不得。

“等警察来了，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王千驰平静而坚决地说道，“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我的公司。”

眼看着王千驰就要拨通报警电话，赵月关慌张得像一条离了水的大鲤鱼，就差没用尾巴扇飞对方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徐牧舟。

赵月关刚想冲她大喊救命，却见徐牧舟对王千驰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我这个表姐脑子有些问题，我上班忙，没看好她，给您添麻烦了。

王千驰闻言露出疑惑的表情，徐牧舟怕被认为是骗子，连忙从背包里掏出工牌：“我是智母科技有限公司的员工，这是我的工作证。”

这响当当的人工智能研发公司名号一出来，王千驰才放下了戴着指环的手，并放开了赵月关。

突然，王千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仔细端详了赵月关一番，又看向徐牧舟，小声问道：“这个是……AI？你们在试点吗？”

徐牧舟心里一惊，尴尬地笑笑，不置可否，丢下一句“给您添麻烦了”，便拉着赵月关落荒而逃。

如果说前几次赵月关面对失败还存有一线希望，没有彻底气馁，这次他是完完全全地被挫败感压倒了。一回到家，他便把自己扔在了客厅地板上，头撞击地面时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

赵月关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

他可是曾经的帝王，一统了天下的人啊——好吧，虽然那时候一切都比现在简单些，世界还没有熵增到这么复杂的地步，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千古一帝，中国的第一个皇帝啊！

他曾经在万人之上，现在却寸步难行。

他知道，作为拥有AI脑的人，他的知识储备是绝对足够的，甚至比普通的人类更有优势。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连统一社交媒体这一小小的任务都完不成。

他到底是怎么了？

“你说我是不是遭天谴了？”赵月关看着天花板，“因为想要逆天而行，想要长生，而被那些蓬莱仙子惩罚了？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赵月关等着徐牧舟安慰他，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不悦地爬起来，说：“问你话呢！你在干什么，怎么不理我？”

赵月关向徐牧舟走去，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抻长了脖子去看，只见徐牧舟正在鼓捣她那个自制的程序，编辑着一篇帖子：“……作为领导，竟然认为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是正常的，这种对感情的过度纵容正是我们社会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

“又写你这些没人看的东西了。”赵月关靠在她肩上，“别说发六个平台了，就一个平台也没什么人看啊，看也是骂你的，何必呢。”

“每一个领先时代太多的人都是不被理解的。”徐牧舟一边编辑一边说道，“说真话就会刺痛别人，但这是必须的，我愿意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挨骂。”

“你也不想想别人爱不爱看，你倒是说爽了，还到处叭叭地说——”

赵月关本来在插科打诨，说到这里，却突然定住了。

他猛然看向徐牧舟编辑器的文本框，徐牧舟写完帖子后点下“生成”键，那篇帖子便被同步更新到了六个平台——

“对啊！”赵月关拍手大叫，把徐牧舟吓得指环都差点飞了出去，“解法不就一直在我们眼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