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袍的破口中探出,悠然向外扫去。
墨色的轻烟倏忽膨开,自瘦削的肩头与翩飞的长发间流散;飞扑的狼被撕碎作雨,飘过纯金的肩铠与洁白的丝衣上,人类迎着苍白的天光昂首迈出。
在这混乱模糊的空间中,那副五官的华贵与锋利从未如此清晰过,晦暗的圆轮在狭长的眼里转动,孤傲的俯视终于跃上他漆黑的瞳眸。
放松地,人类高扬的右臂回揽,拢着蓬软的宽袖,轻浅压下手掌。那顶着树杈般巨角俯首撞来的鹿陡然跪下前肢,继而在无序的重压中块块塌裂。
镌金的洁白细高跟铿锵叩入水塘,人类缓慢而稳定地向前走着,一步踏入漫来的阴影。在那被窄门照亮的穹顶一角,泛动波光的鳍缓缓转过,望不见尽头的鲸背徐徐自昏黑中倒来。
巨大的水花溅散在高台上,混合着悠远的鲸鸣,慢慢将余震消泯。漆黑的身影自一束水花中扯出,漓弓着腰踉跄退停在通天的窄门脚下。
浓郁到刺目的苍白天光中,漓大口呼吸着,包裹着晶体的墨流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背流淌,又于凝实的面料覆上间吞去粼粼微光。
直到清晰的外衣轮廓勾勒,漓咬牙卡住喘息,昂首望向遥遥弥散的水雾。
然后,在微光闪过视野的刹那,他那双压抑的银眸蓦然颤缩一下。
就仿佛一个信号,规律的脚步声开始自雾里传来。长长的间隔中,鞋跟敲击砖面的回响愈发清亮,雾中晃过的碎光也愈发斑驳。
不自知地,漓退后了半步。
我击碎了教袍一角,大主教借此褪去了终焉的束缚。
迷蒙的氤氲涌动,一个斜贯胸腹的空洞自雾里跃出。密集的漆黑棱晶自空洞边缘涌出,啜咬着流淌的雾气不断向中央生长,这具瘦削的身躯恍若已被蛀空。
但人类那丝绸与黄金簇拥的脊骨始终挺拔,并在这遥远难以看清面容的距离,向漓抬起左手。
于是,百年前的人,末代王朝的遗孤,科拉图·瑞格·尤曼尼特回来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漓猛地向前挥握右手,似乎要用力攥拢。但在这之前,一声清脆的笃落叩响在漓的耳畔,修长的五指无声在他的右腕扣合。
一双漆黑的瞳眸裹挟着厚重的审视,突兀将漓的视野遮蔽。
什——
漓下意识向后退避,却在被扯回前就骤然失去了动作。
科拉图凝视着,漓那双紧缩的银眸怔在瞪圆的眼眶里,浓郁的银灰色自边缘浸入,漆黑的圆轮沉没其中,他缓缓松开左手。
咚的一声,漓直挺挺跪在了科拉图跟前。
细高跟悠悠并拢,狭长的眼眸俯瞰着,科拉图抬起右手,虚悬在横亘胸腔的漆黑晶带前。
在愈发纷杂清晰的晶簇生长声中,如羽翼般的肩铠自他的左肩垂落绶带,镶嵌其上的大颗黑钻轧入拉长的黄金。
剑柄被送入苍白的掌心,于握拢间攀下鸢尾花的缠饰,科拉图稳稳高扬臂肘,自荣耀与王权的绶带抽塑出一柄纯金的细剑。
然后,科拉图翻腕划落浅弧,令细剑停在漓的喉颈前。
啪嗒,恍若水珠滴落的轻响。
科拉图顿了片刻,方提腕挑剑少许。
漓的面庞因此仰起,露出一双空洞的银眸,与眼角止不住溢出的泪。而漆黑的瞳眸里始终静盛傲慢,科拉图轻启接近透明的薄唇。
“看看你的样子,漓。”
科拉图醇厚的嗓音压抑着什么,细剑骤然向漓的喉颈刺去。
“你……真的接受这一切吗。”
叮的一声,纯金的剑尖蓦然坠落,在漓的阴影里溅开一地水晶。碎金滑落胸颈,汇入柔和的斑斓火彩里,漓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
科拉图定定看着空荡的右腕,断面里已经被五彩的晶体充斥,下方突然传来一记破碎声,他在连绵的清亮垮塌声跪地。
寂静已久的呼吸声陡然鼓噪,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躯。急促地大口喘息着,漓寸寸弯下痉挛的脊背,左手颤栗着捂上湿润的面庞。
大睁的圆仁中瞳眸不自控地颤缩,不再鲜艳的银碎落入回涌的黯蓝。莫大的恐惧与悲伤将漓的眼占据,令他无法对现状做出任何回应。
直到一声轻笑传来,漓惊戒抬眼。在漓面前,科拉图单手撑在水晶堆里,苍白的天光为纷彩的晶体赋予通透,也为科拉图裹在丝绸中的瘦削躯体,赋予近乎透明的朦胧。
于是,人类乌黑的长发与瞳眸显地无比清晰。科拉图注视着漓,却又仿佛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平和的笑意轻飘飘团在他放松的眼里,就仿佛游子终于望见归乡。
然后,科拉图的视线才落在漓身上,盛着些燃尽的余灰,微微垂眸。愈发喧嚣的开裂声中,苍白的碎片自科拉图的面颊脱落,露出内里梦幻的晶体。
科拉图才终于张开薄唇,如耳语轻浅奏响醇厚的嗓音。
“希望……”
最清脆也最剧烈的塌碎声响起,将这句话永远截停在了开头。
啪嗒,泪滴落在晶体的碎块上,在薄薄的黄金外壳抹开水渍。
通天的窄门上,白昼开始变得黯淡,黑夜重新自角落降临,徐徐将光线蚕食。
而漓只呆呆跪坐着,慢慢放下了湿润的左手。仍在发颤的呼吸声中,心火与喉管的抽疼迟迟挤进混沌的大脑,漓终于恍惚意识到什么。
……我胜了。
“漓。”
清冽的呼唤就如同桂冠本身,自宁静的阶下响起。愣了几秒,漓抬手用力搓过脸,就撑地爬起来、大步跨过满地斑斓的碎晶。
踉跄来到高台边缘,漓一眼就望见了有曰。包裹在白衬衫中的单薄身影挺拔,鎏金的瞳眸自倾斜的碎软白发下仰来,有曰静静立在长道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然后,就仿佛终于确认了漓的平安,有曰眼中的冷静迅速软化,浅色的薄唇浮起笑意。
于是,仓惶呼吸的唇合起了,漓也露出一个温和的、不自知疲倦的笑。
又在瞥见有曰颈后闪过的凛光时,漓蓦的变了面色。
隐约的氤氲飘过,漓将有曰揽在怀里,猛地对调了位置。撕扯血肉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起,光白的血液滴落心口,漓死死攥着剑尖不让寸进,就焦急地向有曰开口。
却在另一记血肉刺入声中,陡然僵住。
匕首通身没入漓的太阳穴,又被有曰漆黑的手执着、粗暴横拧。有曰冰冷注视着,漓颤缩的眼失去焦点,他便抬手按住漓的脊背,慢慢拉向自己。
就仿佛一对真正的恋侣般,漓的眼轻轻埋入了有曰的左肩。血液将漓蓬松的发丝打湿,贴在左侧的鬓发上,勾勒出匕尖的轮廓。
而有曰只撩眸,看身披海蓝斗篷的高马尾光子动弹不得,看尼刻放松举着握实的右手自阴影中走来,有曰贴着漓的耳畔开口。
“做得很好。”
轻轻将漓挂在耳垂的银质菱石捏起,有曰垂眸转首,沉入漓面颊充斥的血味。
“我爱。”
然后,在缱绻呢喃的尽头,有曰用力将自己赠予的耳坠掰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