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白微光自她的掌心生出,随平举而凝出弓的轮廓。
曲肘拉弦间,细线如花藤般自「狄安娜」的指尖蔓延,顺着搭上拇指的箭矢攀附,眨眼间蒙光纤花覆满弓臂。
“希望你真的能忍住。”
辉光迸现于关口之上。
转瞬却洞穿了岸边石船。
烟雾炸开,夹杂着碎石流泻,缓缓露出巨大的空洞。石船歪斜中,接连有人影自高空坠落,将升腾白烟砸开,迅速奔袭向混乱的光之子民们。
守岗的光子刚站稳,就被扼着肩颈抵在墙上;方才尚把酒言欢的船员狼狈摔在地面,来不及求饶,锋利的长刀便钉入祂们的腿弯。
在遥远的哀嚎与咒骂中,训练有素的战士分作三股行动,或顺楼梯摸上攻下,或在原地镇守,分工明确。
散去的人流中,小麦色身影显露了出来。
年轻的人类将军并没有参与任何一队行动,只徐徐漫步过船板,踩上翘起的船头。
海风拂过宽松的长裤,将洁白的面料浸满咸腥的铁锈味。
犹俄在等待什么。
但不及漓细想,「索尔达特」忽然开口了。
“刀知道的,实际上很少。”
漓循声偏转的狼面后,「狄安娜」高竖的一对狐狸耳朵也弹了弹。
“作为必须依赖鞘而生的我们,从来都只是消耗品。”
空荡的浅灰兜帽偏转,面朝向漓。但漓敏锐地捕捉到,「索尔达特」的目光真正的聚焦点,在「狄安娜」身上。
“而谁又会花心思,去告诉一个可有可无的消耗品真相呢?”
似乎终于有所察觉,「狄安娜」懒洋洋斜睨了一眼,便不甚在意地安慰道。
“你是无可替代的,「索尔达特」。”
“别多想。”
低笑一声,浅灰兜帽垂下少许。「索尔达特」或许抬起了双手,但宽大的斗篷晃动一下,便什么都抹去了。
“「狄安娜」有告诉你吗,「墨」?”
“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漓下意识接茬,又不动神色瞥了一眼「狄安娜」。
她仍望着海岸,凝视那座久无动静的运船。
“她和深渊里的那只蚀兽,滋生于同一尊神明的血肉。”
忽略的关键被点破的刹那,漓无机质的银眸陡缩。无数信息一瞬被串联在一起,无限逼近某个早有征兆的答案——
却有鳞面泛起,映下天空的澄澈与海的深欣,折开千重镜像。
……是「壁」。
是运船开启了「壁」。
漓怔怔望了片刻,忽的用力闭了闭眼。
完了。
一打岔,想不起来了。
“是。”
「狄安娜」娇柔的声音含着点冷,似乎并没想到会被戳穿。
“余和深渊各继承那尊神明的一半职阶与权能,共享同一条血脉。”
轻呼一口气,「狄安娜」倏的扭过头。
那双含情的桃花眸子中,只剩下一片陌生的平淡。
无欲无求,却又绣着分怜悯。
“但祂能登神,余却不能。”
“余诞生于千年前,神陨之末,「终焉」初执规则之时。”
似乎回忆起什么,「狄安娜」抬手抚上肘弯。裹住肩膀与纤臂的白绒有一块留空,铭在肌肤下的光环荧荧闪烁着。
“余因血脉缺憾,未遭到赶尽杀绝,却不得不佩上禁序,终生不能越界。”
眼帘沉坠片刻,「狄安娜」浓密的睫羽重新掀起。她那双混沌的乌眸中,浅淡的怜悯已然消失殆尽,转而有讥讽抹开,毫不留情地扎向冒犯者。
“可余,从来都知晓真相。”
「狄安娜」勾起个轻蔑的浅笑,挑衅般吐出五字。
不过,漓没听清。
当裂缝自浑蓝壁垒的顶部生出,一点点扩大,最终有五只深褐色的巨大手指破壳而出,弯曲间轻易将精密累叠的万千鳞面撕扯破碎——
巨大的能量冲击掀起空间的震荡。
在这刹那,一切都失了声。
“我当然不知道所谓真相。”
磁性低沉的声音唤醒了漓沉寂的听觉。
绷直的狼耳艰难地活动着,却在下一刻猛然弹起。
“但我知道,刀有反过来掌控鞘的办法。”
「索尔达特」说的,漓实际上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话音未落,他便匆匆向前迈步,于黄石边缘半蹲下身,凝神远眺。
岸边,沾染墨绿的海水自石船底部旋起。庞大的水流阴冷而黏稠,飞快攀缠上巨大的木手。
冷眼看着树干被截截腐蚀、缕缕轻烟飘起,犹俄矗立在船头,只双臂揽合。更多坚硬的木条如丛林般升起,围着墨绿的水流怦然合拢。
不过垂死挣扎。
这般松懈着,因而,在一道墨绿黏浆向远处飙去时,犹俄晚了一步。
“唰——”
乌柄猛推,伞骨骤张。几乎是水幕展开的瞬间,墨绿黏浆于眼前爆开,洒满了半边黄石。
腐液淌落,只留下一地漆黑。
透明伞面轻转,将肆意游荡的晦绿推开,清出一片视野来。
可漓蹲在伞后,刚要凝神观察局势时,那庞大的水流忽的散了。墨绿的腐液飞快自清澈的海蓝中褪去,海水自木枝间稀落倾下。
编织巨手的木条退入海中。
自虚空中现身的银梭发射锁链,固定在歪斜的船身上。
遥遥观望着,漓默默收了伞,垂握着站起身。
结束了。
一点潮湿的和风拂过,吹起青年面颊垂落的发辫。
不。
漓抬伞过肩,正要挂入后背缚带,却在察觉到一线凛然杀意时沉下右腕。
没有结束。
乌骨鸣铮,柔软的伞面随着水流蓦的收紧。墨色伞尖悄然溶解,化一线氤氲游于水中,随横抵向前而倏忽绷直——
“影之「墨」!!!”
那是一声极度愤怒的嘶吼,随空间的跨越而骤然逼近,甚至压过了猛烈爆开的金石撞击声。
许是赶路赶急了,这位预言山谷的隐者连面具也丢了,只死死拿剑扼制住漓,任高束的马尾与海蓝斗篷飘荡。
水隐者瞪大的凤眸中恨意浓烈,如一根针一般狠狠扎向漓,刺地他心绞。
但漓不能避开。
“为什么不阻止人类?”
质问一字字从水隐者的齿缝间挤出,剔透水剑一点点压下。漓却只生生受着,紧紧握住伞柄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祂们在残杀我们的同胞!!”
黑衣的青年一言不发。
水隐者海蓝的瞳孔慢慢怔住了。
漓趁机翻腕旋刃,猛地将占据高处的水剑挑开。水隐者却依旧愣在原地,直到目光追寻着漓后退的轨迹,望见那船舰前漂浮着的「狄安娜」。
面对水隐者的注视,看戏的深渊督查脉脉露出个浅笑。
“……你在维护人类?”
就像这片千疮百孔的海岸一般,晦暗的阴云灌入了水隐者的瞳眸中,含着分破碎的不可置信。
“就因为你在助人类戴冠,连身为「影」的原则都能被打破吗??!!”
水隐者的声音在颤。
她欣长的身躯更在颤。
但长久的沉默中,掩在武士袍下的心火逐渐不再闪烁。
似熄灭的烛芯,冰冷干枯。
“哈……果然。”
低低呢喃着,水隐者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晦星就是晦星,只会将我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似乎触碰到了什么边界,水隐者沉了进去,从右足至腰胯、发冠至鬓侧。
在将要淹没面旁之际,她忽然抬起了眼眸。
那双怒瞪的海蓝凤眸如海面汹涌,尽是死寂戾气。
“初次见面时,我就该杀了你。”
水隐者的身形彻底消匿。
与此同时,无形的水幕升起,转瞬合拢于顶,笼罩住船舰与舱板下的两人。足尖踩入黄沙,漓边窜向水幕尚未拢合的缺口,边将伞送过右肩、撑于背后。
凛冽剑意如转瞬泡影。
漓却跌跄着歪了身形,堪堪操纵水幕紧闭,就立即松开右手,斩向身侧。
刚凝成形的水剑崩了刃,四溅的水珠撞上狼面银纹。
覆住漓脊骨的伞面有一块凹陷,于晃过肩头时水墨流转,补了坑洼、合了伞骨。
他又骤然扭身,挥剑横荡过后方,锐利伞尖挑出一缕白发。
一击得破,漓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顺势倾倒身躯,坐上水刃抽展成的圆盘。
他急急倒掠过高崖,带起黄尘高扬,当「狄安娜」再看去时,水盘已经下到了关口背面。
漓一走,这空气中的湿泞感也跟着散了分。
「狄安娜」瞥了眼无形的水幕,也懒得自讨没趣,拨了拨胸前的绒衣,就倚着舰壳,懒洋洋地问一旁的灰衣生灵。
“你觉得谁胜谁负,「索尔达特」?”
「索尔达特」似乎在思索什么,顿了一会儿,兜帽才抬起来。
“「墨」胜。”
见他这么笃定,「狄安娜」勾起个玩味的浅笑,就将面颊挨在肩头。
她的青丝如流苏,淌落月华绒尖。
“这么肯定?”
「索尔达特」没应,只侧身迈向船舰后方。
只留「狄安娜」在原地,眸中笑意愈深。
“……也是。”
呢喃着,「狄安娜」乌眸映着那十数银梭吊起石船,徐徐向关口飞来。
“毕竟,是你最先找着这孩子的啊。”
*
潮湿的空气如影随形,却降不下几分远沙的热度,反而黏腻地紧,仿佛被一个戳不破还滑溜的膜裹住了一般。
一滴和着黄尘的水珠淌落手腕,顺着指尖滴落伞骨,又在轻甩间掉进了浸水的炙泥。
漓左手持伞,低低垂着虚悬于沙上;右手架剑,陡然提起,架开瞄向心口的虚影。
一道细痕现于他面颊,溢出几丝白血。
不止面颊,衣袖、膝弯、腰腹,处处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伤口。但漓全然不在意,只稳当立于水汽中央,狼面后银眸冷然,随思绪运转来回辙辗。
可以了。
侧步让刃,挽花卸力,漓不动声色地计算着,一瞬主客反转的成功率。
还差一个时机。
微风自下袭来,漓当即压腕,剑的钝面削着尖锋抵下,欲要逼水隐者错刃收力。
可大抵是疲了、乏了,漓一个没握稳,便是锉刀刺耳、剑断声脆。他踉跄站住的身躯上,右肩亦是深陷入骨,涓涓莹白滚落黑衣。
水剑落地,消解在溶入沙尘前。
冷刃抽出,携着漓微蜷的身躯也向前了几步。俯看他恍惚般松开伞柄,战栗着扶上右肩,藏于水中的虚影嗤笑了声。
长剑高举过头顶,柔和天光描摹过锋芒。
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欲要挥下的双手被忽然束缚,她的脚腕深埋水潭之中。惊慌挣扎间,水隐者的伪装自被扎住的脆弱点脱落,转瞬便尽数坍塌。
来自水隐者的水流将她自己死死固定,一线浓墨游过晶莹束带,与那双缓缓缩小的海蓝瞳眸一同,晕开天光璀璨。
漓利落低挥了下剑,将乌黑伞尖的潮沙甩去,就将剑轻抵上水隐者摇曳的心火。
隔着一副乌黑狼面,漓无机质的银眸与一双半眯的丹凤眼眸相对。王树吸食能量向来迅速,不过片刻,水隐者紧抿的唇便张开了。
一字字咬过嚼过,方颤抖着吐出来。
“孽种……”
猛地挺身向前,涟漪层涌的海蓝于漓眼前无限放大。
“孽种!!!”
初见时,漓曾见水隐者的眼中有潮起潮落,粼粼波光、美不胜收。
现在,却成了无边浓烈情绪的载体。
极度悲愤,极度冰寒,又极度失望。
“养出你这么个叛徒,我替有曰感到不值。”
安静对视片刻,搁在水隐者心口的乌骨挪开了。透明的伞面在漓的肩头张开,掩住不得动弹的水隐者,也掩住一双狼耳低垂。
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