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两日血药后,徐桥月神色瞧着依旧懵懵懂懂。她拽着徐青轩的衣袖遮挡脸颊,竭力降低着存在感。
徐青轩虚扶着她的肩膀,低垂着头颅温柔问道:“幺幺,你可想要服药?”
先前被沈令仪苦口婆心地威逼利诱着,徐桥月才勉勉强强吞咽进苦药,紧蹙的眉心似遭受天大的委屈。
她发现徐青轩善解人意地搭建台阶,自然忙不迭地连连摇头否定。
“不要。”徐桥月斩钉截铁说道,“我不想要。”
“桥月姐姐。”沈令仪心急迈步凑到她面前,握紧她的手掌,“你昨日可还答应过我呢。”
闻言,徐桥月微微咬着唇瓣,眸光夷犹。
“只最后一次便好。”
沈令仪像哄着小孩般循循善诱:“服药后你便会情况好转,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也会复苏。”
“那些记忆里......会有公子的存在吗?”
迷茫的提问反倒一针见血。
沈令仪立时愣得哑口无言,答案变得显而易见。
“如果没有公子,想起那些无聊的事情也没有意义吧。”徐桥月固执地摆手拒绝。
甚至她还开始条理清晰地替自己辩解:“何况我本来就身体康健,不需要喝那些奇怪的血药滋补。”
“桥月姐姐,你就相信我吧。”
沈令仪焦急地原地微微跺脚,紧握手掌的力道失度,不慎抓疼了徐桥月。
“啊!”徐桥月惊呼一声,“令仪你弄疼我了!”
沈令仪再顾不得其他:“桥月姐姐你就相信我好不好,我怎么会想要害你呢......”
“你忽然变得好凶。”
徐桥月挣扎开相握的手掌,身躯重新缩回徐青轩的背后:“我认识的沈令仪不是这样的。”
沈令仪试图上前,动作却被横亘的手臂所阻止。
“她不愿意。”徐青轩淡淡地环视药屋周遭,目光锁定在依旧沸腾冒泡的砂锅上,“你应当遵从她的意愿。”
“兄长你怎么也这样不明事理。”
随着沈令仪诘责的话语脱口而出,徐青轩大步流星地走向煎好的药锅,顾不得滚烫的边沿便将其推翻。
他白皙修长的手被烫红破皮,徐青轩依旧从容淡定,垂落的袖摆遮住鼓泡的伤口。
“沈令仪,你应当遵从她的意愿。”
徐青轩再度重复先前所言。
他的语调从未如此冰冷过,陌生与疏离宛若毒蝎蛰痛她的心窝,沈令仪强忍着酸涩的泪意。
“兄长,我是为在她着想。”
“她不需要。”
徐青轩幽寒的眼眸似迸射出无数锐利刀刃,将沈令仪扎得千疮百孔:“你别总想操控旁人。”
他在怨怼她,试图操控徐桥月?
还是更意有所指,暗示她妄图操控他自己?
沈令仪气得无话可说,没由头地笑出声来。
“她逗留谷底全因着徐桥月,否则还有谁愿意花心思寻药引,唤醒神志不清的糊涂鬼?”
陆鸿晏不知何时已用麻绳将毒姥捆绑起来,扯着绳尾缓缓抬眸,目光如炬似要烧穿徐青轩。
“自你离开京都,那些摇摇欲坠的情报楼全是沈令仪在咬牙支撑,多年来的付出都无怨无悔,你有何资格指责她?”
徐青轩敛去眸底异色:“我只就事论事。”
“好个就事论事。”
陆鸿晏将沈令仪搂在怀里护着,察觉出她眼眶里闪烁着隐忍的泪光,话语更加毫不留情地揣测道:“我看不过是你软弱的托词。”
沈令仪倏忽抓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其实她心底里何尝不知这些呢?
徐青轩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从他对沈令仪多日以来客气却冷淡的态度可见一斑。
他始终带着隐蔽的疏离和防备,不愿意彻底敞开心扉,只肯维护着已然忆起的徐桥月。
徐青轩欲言又止,未肯轻易解释。
藏匿身后的徐桥月反倒鼓足勇气站出来,轻唤着沈令仪的名字,嗓音含着几分忧虑。
“令仪,你为何哭了?”
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落泪。
沈令仪压抑着心底翻涌的酸涩感,抬手飞速抹去泪痕,故作轻松安慰道:“没事的,应当是适才打哈欠惹的。”
“你不要难过啊。”徐桥月将责任归咎于自身,“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先前你的模样实在让我害怕。”
说罢,她转而温温柔柔地凝视着沈令仪,眸光从挺直的身躯逐渐下落:“令仪你要高兴起来呀,你现在都能够恢复行走了,这可是值得庆祝的喜事。”
腿疾痊愈,乃是值得庆祝的喜事。
合乎事理情理的说辞,沈令仪心头骤然怔愣。
兄长惊她隐瞒,毒姥惧她痊愈,她的腿疾牵扯利益纠纷,好与坏全凭借旁人心意,似乎根本不值得去关心。
“桥月姐姐说的是。”
沈令仪唇边扬起浅淡的笑意,微弱却诚挚。
徐桥月这般懵懂心智,既无尔虞我诈,又无算计猜疑,满心载着最真切的关切与爱意,倒是也挺好的。
她便释然许多:“既是你所选择,我不再干涉。”
“我愿意尊重你的意愿。”
去而复返的泪珠再度从眼角滑落,对视间沈令仪问出微乎其微的希冀:“那你可愿随我回到锦城,亦或是重新回京都接管青院?”
其实话语结束时,她心底已有答案。
罢了罢了,万事都不必过于强求,免得适得其反徒增悔恨。
果不其然,徐桥月旋即蹙眉否道。
“可我只想陪在公子身边。”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被捆绑着艰难动弹的毒姥忍无可忍,呵斥道:“我这药屋实在狭小,容不下你们几座大佛!”
她旋即阴森森地冷笑起来,挑衅地望向陆鸿晏:“不是要放我血吗,怎么还不肯动手?”
见其无动于衷,毒姥便转眸瞪着徐青轩。
“免服血药是尊重她的意愿,还是遵从你的私欲,你敢对天发誓承认吗?”
徐青轩微叹:“心恶者见谁皆是恶。”
“笑话。”毒姥咬牙切齿地嘲弄,“都怪你坏我好事。”
“是无心插柳。”徐青轩淡然一对。
哑谜只有剑拔弩张的双方才懂,沈令仪隐隐觉得这所谓的“好事”便是方才迫近的危机所在。
她踮脚悄悄凑近陆鸿晏耳畔:“可备有止血草?”
“无需此物。”陆鸿晏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局势,却微弯脊背压低嗓音告诉沈令仪,“毒姥不会如愿的。”
这边的窃窃私语宛若“嗡嗡”响的蚊子烦扰,毒姥不堪其扰般暴呵一声,紫黑色的尖甲骤然使力。
划破麻绳的同时,指甲也应声而断。
全翻的指甲裹挟鲜血,滴落至脏乱的地面。
毒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一根断甲。
她毫不留情地划破裸-露的右臂,粗糙暗沉的皮肤顿时显露出一道暗红。
“你们这帮恩将仇报的白眼狼,都给我去死吧。”
毒姥阴沉的神色逐渐变为彻底的疯狂。
她猩红的眼眶闪烁着狠戾的光芒:“以蛊虫威胁我?你们可知我体内豢养着数十种食肉饮血的蛊虫?”
“它们得不到足够的鲜血,便会逃离而出,咬碎始作俑者的心脏,来为宿主复仇。”
沈令仪讶异转眸。
可在场之人除却她,皆是毫不在意毒姥的威胁。
徐青轩从容不迫地护着徐桥月,陆鸿晏则神情玩味地盯着毒姥右臂伤口,惹得沈令仪愈发狐疑。
难不成后招之后,还有后招?
“倘若鲜血只够蛊虫浅尝辄止,你猜这些贪婪成性的毒物会不会想将宿主吸干为止?”
陆鸿晏挑眉戏谑。
毒姥横眉冷对:“这是何意?”
“红枣即使超过时令,辅之以白芍制成药膳,补血生血之功效亦是不容小觑。”
他轻拂衣袖,好整以暇地轻点下颚表示赞誉:“当然,你自制的奇蒿止血药粉才是关键。”
“你阴险!”毒姥暴躁怒骂起来。
刺耳的脏话接二连三地吐露,毒姥虚弱的身躯却无力再发动任何攻击,只能依靠耍嘴皮叫嚣泄愤。
陆鸿晏唇角勾起冷笑:“是你轻敌罢了。”
“药屋里的白骨皆是数不清误入影峡峰者所化,而我并非是你自以为的可任意欺凌的试药人。”
沈令仪则眼睁睁地望着毒姥右臂凝结。
深刻划开的暗红伤口,在渗出几滴鲜血后便顺利凝结止血,隐隐可见皮肉里缓慢蠕动着的蛊虫。
主动划破手臂的毒姥,才是令自己于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
忽有不合时宜的想法闪现而过。
沈令仪自言自语,难怪红枣糕口感奇特。
恐怕根本不是由食材蒸就而成,而是剁碎的草药拌着药粉捏出形状,外表由面粉浅覆欺骗毒姥罢了。
难怪难怪,丧失味觉之人也会嫌弃。
毒姥自知大势已去,心蛊也还握在陆鸿晏手里,她不得不兵行险招,快速朝药屋角落里退去。
徐青轩敏锐地疾呼:“快走!”
影峡峰朝夕相处几载,徐青轩对于毒姥神情背后的想法几乎了然于心,立即便读懂鱼死网破的狠戾。
人群踏出药屋不过须臾,铺天盖地的水雾便席卷而来,溶洞半途引水处竟然凭空折断,湍急的水流立时砸向药屋所在之处。
白茫茫的雾气里,是惊天骇地的动荡。
那是徐青轩亲手设计出的机关术。
潮湿的水雾无孔不入地侵袭着皮肤,半厚的衣裳未几便浸得全湿,裹着寒气沉甸甸地拖着人的身躯。
黄鹿嘶哑啼鸣,奔至徐青轩身旁。
“此地不宜久留。”他沉声嘱咐,“都紧随我而去。”
陆鸿晏紧紧地揽着沈令仪的肩膀,害怕她走散在浓烈得不可视物的茫然里。
他能听清寂静里,她剧烈的心跳声。
“别害怕。”陆鸿晏安慰着她。
沈令仪视线紧锁在领路人身上,手臂却不由自主地缠紧他:“我只是联想到来时遭遇。”
熟悉的水雾,濒死前的恐惧谁也不想再经历。
陆鸿晏胸前还揣着心蛊的瓷瓶,他伸手将其掏出,回忆着试药时偷窥学成的操控术,多次试验后依旧是徒劳。
母蛊畏缩地躲在瓷瓶里不肯出来。
他只能暂时将其搁置脑后。
却不料被重新揣回胸前的母蛊,汲取温暖舒展开僵硬的身躯,顶开瓷瓶的阻塞在衣衫里爬动。
它缓缓地,缓缓地行至陆鸿晏腰间。
嗅到气息后疯狂扭动身躯,啃噬起粗糙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