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滞,很快又恢复了表情:“仙子果然洞若观火。”
他喃喃道:“其实,惊蛰之后就有些不对劲,一开始只以为是节气的缘故。府里有几个下人总说身后有东西,后来那东西越来越放肆了,就好像时时刻刻都有虫子趴在背上抓挠似的。当时我就想找玉虺真人驱邪除祟,奈何真人闭关不出,小道童也神出鬼没,幸好今日等来了仙子您……”
陈江月故作高深道:“惊蛰时分,春阳躁动,寒气还未完全收敛,有些不适倒也并不奇怪。可府内这般情形……却不只是因为简单的节气吧?”说完射过去一道凌厉睛光,看得李管家心头一颤。
他急急辩道:“仙子明鉴,玉虺真人明鉴,我可是多方排查过的啊!一开始我以为是府里沾染了病气,立刻喊大夫过来给众人熬药,那些丫鬟婆子喝了郑大夫的汤药以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直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陈江月:“你是说郑隆大夫?”
“仙子神机妙算,正是他。”
灵堂香炉继续释着袅袅青烟,李管家深吸一口气,又道:“可后来……”
他突然神色涣散,无缘无故地抬起左手,那只手掌肥润无骨保养得当,此刻却轻微颤动着。
他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开始它只在子时出没,后来,亥时、戌时也能瞧见了。它出现时总会伴随着响动,嘶嘶嘶,沙沙沙……好些人都听见了,最开始其实我是不信的,可有一日……就连我也……”
说到此处,他似被回忆侵袭,眼神迷离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
“那影子是蛇形的,我在院子里可全都看见了……领头的蛇王还长了角,它们不停地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嘶嘶嘶,沙沙沙……我是绝不会听错的……”
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原本以为是我疯了,我以为我也病了啊!可我听说前日……”
他忍不住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又立刻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急急说道:“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蟒仙,是蟒仙啊!仙家就是从这院子里出发的,我可全都瞧见了!”
李管家癫笑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转圈,一边摆动着双臂似作蛇形。若不是此人伙食丰沛吃得浑身滚圆,恐怕还想揉动腰肢学那灵蛇舞蹈,只可惜他看上去只像一块蠕动的猪肘,实是美感全无。
看着面前这个半疯不疯让人倒尽胃口的男人,陈江月耐心尽失,她以极快手速敲击他头顶处的百会穴,又步伐鬼魅地绕到他身后重重敲击脑后的风池穴。
这两处穴位都是专治癫病的。
李管家被她好一顿敲,直接懵了,他甩了甩脑袋,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已恢复了三分清明。
他愣愣地看着陈江月和朱兰亭,像是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站在这里,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前因后果,这才赔笑道:“刚才那小丫鬟是突发了癔症,还望仙子们不要见怪才是。”
他拘谨地看了一眼身后正在冉冉吐烟的香炉:“这里便是少爷的灵堂了。”
陈江月问:“你平日里可在此地瞧见过什么影子?”
“影子?什么影子?”
他面色如常,竟是一点都不记得刚才的事。
陈江月只好继续问道:“你刚才说到府内有人得了癔症。”
他愣了一秒才回:“是,不过府里上上下下都喝了郑大夫的汤药,如今大家都已恢复了健康。”
李管家此刻的正常并不像是作伪,可方才的癫狂也实在真切。
这人到底是在装疯,还是在装正常?又或者他是真得了癫病,所以才会一会儿发疯,一会儿正常?
陈江月:“你家小公子也得了癔症?”
李管家摇了摇头:“少爷为了准备明年春闱,自去年起,多数时候都宿在闻思书院与同窗一道勤学苦读,并不经常归家。”
陈江月看向香炉:“既是灵堂,为何不立牌位?”
李管家迟疑片刻才道:“这是李县令的意思……县令不喜府内盛行鬼神之说,在出殡那日就派人将少爷的牌位迁入了三官庙,老爷夫人那时已经病倒,府里上下都听县令安排。”
陈江月:“听闻小公子逝世以后李县令悲伤难抑。”
“是……少爷出事当日李县令便病倒了,加之多年伏案积劳成疾,此次病得可不轻。”
陈江月一字一顿地说:“可见他们叔侄之间的情谊十分亲厚。”
李管家面容一滞,很快点了点头。
朱兰亭突然开口:“不知李县令今日可在府里养病?若是院内病气缠绵,我们或可帮他驱除邪祟。”
陈朱二人出发前并未排练过今日这出戏,公主却已丝丝入扣地融入了角色。
按理说,此言一出,李管家本该兴高采烈地带路,巴不得赶紧给这宅子驱驱邪才好,然而他竟支支吾吾起来。
“李县令平日并不在府内居住,为了方便办公,一般都宿在县衙附近的宅院。”
“二十年来皆是如此?”
“……是。”
李良璞果真与宗族不亲近。
可若私下关系不好,又为何因为李茂夭折而悲伤难抑,甚至还大病一场?
陈江月想起昨天盘问粗使丫鬟时问到的细节,向管家求证:“小公子出事那日,是你将他背回来的?”
李管家立即回道:“是,四日前的亥时末,我听见外头有动静,结果正巧碰见李书办背着少爷回府。少爷喝得酩酊大醉,我赶忙将他背回了屋。”
陈江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公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李管家脸色剧变,急急为自己辩白道:“少爷的死不可能与我有关!老奴忠心耿耿在李家服侍了二十年,少爷可是李家唯一的嫡子,若少爷出事,那李家……若李家出事,那我……”
李管家深吸一口气:“少爷虽说脾性烈了些,可那都是少儿郎的阳刚之气,我们只盼少爷长命百岁,又怎么可能希望他出事,还望仙子明鉴啊!”
春寒未消,东厢房的小院如今空空荡荡。
李家祖上也曾有人入仕为官,这才积攒下丰厚家财,还留下了这座宽敞气派的祖宅。然而君子之泽,五世则斩,有些东西终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陈江月:“管家可否仔细说说当时情形,我们若能了解更多情况,一会儿也能好好与小公子沟通。”
李管家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回:“那日亥时末,我有些闹肚子,正欲出恭,却听见门外传来动静。我忍着肚痛跑了过去,正巧碰见了李书办,他背上那位正是小少爷。少爷酒气冲天,昏睡不醒,李书办说少爷醉前嚷嚷着要回家,他只好连夜将他送了回来。”
“少爷自小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此类事情先前也曾有过。我谢过书办,将少爷抬进了屋。少爷昏睡一整日,我们只当是饮酒太醉的缘故。谁知第二日晚,少爷忽然号啕大叫起来,我们便赶紧派人去找大夫来,可等大夫赶到时少爷已经昏死过去,没过多久,少爷还是断了气……”
陈江月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不留情面道:“人走茶凉,所言不虚啊。”
李管家面露不解,只听陈江月冷冷说道:“停灵不到三日便急急落葬,灵堂狭小且不设灵牌,亡魂怨怼却无从诉说,只能可怜地托到我这儿来。你自称忠仆,就是这样当差的吗?”
李管家急忙辩解:“那都是李县令的意思!李县令不喜府内的鬼神之说,又道小公子病得蹊跷,只说牌位还是早日送入三官庙消解煞气才好。后来家主和夫人病了,李县令也病了,这,我……!此事就是说破了天,也不干我的事啊!”
就在管家慌张之际,陈江月气定神闲抬起手来,她先结了一枚三山决,又结了一枚雷决。
朱兰亭自小便看父皇身边那群神仙道士使这手印,明白这是用来祛邪扶正的。然而李管家却误以为是神仙真人正在做法,目的是要来收了他,也不知他那猪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竟慌不择路拔腿就逃。
陈江月冷笑一声,飞身踏在了他的背上:“你不是说你没做亏心事,那你跑什么?”
昨日踏在谢阔那厮背上时,只觉脚下筋骨如铁,仿佛踏在大地上那般坚实。而这位貌似家猪的李管家却全身上下长满肥膘,踏上去虽脚感肉实,可内里的气息却全是散的。
李管家嗷嗷喊冤,陈江月邪笑着将他踩得更实,闷闷的求饶声隔着那一身厚肉传来。
“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陈江月奇道:“要我饶了你?若你老实交代,我自是不会欺你,可你刚才跑什么呢?”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姑娘真是好雅兴,是个人都要踩上两脚。”
她也不恼,只开口问了句:“你是来抓人的?”
谢阔朝她点头,对着身后差役大声喝道:“把人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