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了呀?哦!原来是大人物来了,我还当是戏班子到了呢!”
“大人物都到了,戏班子能不到吗?”
这两嗓子像往热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操场上躁动的人群“哗”地涌起声浪。众人引颈张望,只见一队人马正从操场边角走来。打头的是虎背熊腰的村长古金荣,身后跟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再后边是个丰腴的高挑妇人,最后是个竹竿似的戴着黑框眼镜男子。村干部们殿后,戏班子缀在末尾。
“那矮个子是唐副镇长!”有见识的村民压低嗓门,“旁边是他婆娘,黑框眼镜那个听说是管钱的...”
古润森眯着眼打量唐副镇长。灯光正好打在这位副镇长身上——灰色中山装四个口袋熨得板正,油亮的大背头衬着冬瓜脸,眉眼间透着股倨傲。他婆娘足比他高出一头,花格衫裹着呼之欲出的胸脯,瓷白的脸上挂着城里人才有的疏离。古润森暗自好笑:这夫妻俩要是调个儿,倒更般配。
古金荣摆手拦住正欲起身让座的古润德几人说:“挤挤就成,你们坐着。”
古金荣接着问道:“老爷子今儿没来?身子骨还硬朗吧?”
古润德搓着手应道:“劳您记挂。父亲平日就爱侍弄他那几分菜地,偶尔去河边捉捉鱼、逮逮鸟。母亲现在帮着老四家带娃,倒也清闲。”
那边的唐夫人早被谭金香迎到座上,花格衫正被夸得天花乱坠,古润治盯着看直了眼。
八点整,古金荣踏上戏台。麦克风“嗡”地啸叫一声,他清了清嗓子:“各位村民,晚上好!”
前三排坐着的老人齐刷刷挺直了腰板,后排的年轻人却还在嬉笑打闹。几个半大孩子绕着人群追逐,扬起一片尘土。古金荣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等了一分钟,见喧闹声不减,突然暴喝:“那些后生仔!你们不想听就滚出去!”
这一嗓子像打了个旱雷,震得煤油灯的火苗都晃了三晃。追逐的孩子刹住脚步,嬉笑的年轻人噎住了声,连趴在树上的知了都噤了声。
“修路建校,是造福子孙的大事!”古金荣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咱们石牛小学就三个教室,瓦片漏雨,土墙掉渣。孩子们挤得像沙丁鱼,这样的学堂,能教出什么好苗子?”
他猛地一拍讲台,惊起几只夜蛾:“可要建校,先得修路!咱们村的河堤路,窄得连自行车都得侧着推——”底下有人“噗嗤”笑了,是卖豆腐的老王,他天天推着车在河堤路上像扭秧歌似的走。
“笑?”古金荣眼一瞪,“外村姑娘都不愿嫁过来,嫌咱们路窄!你们还笑?”这话戳了肺管子,几个光棍汉不自在的挪了挪脚。
“大队决定,改走山路!”古金荣大手一挥,“河堤路一边是河一边是田,修起来费劲。山坡地多好?锄头一挥,想多宽就多宽!到时候别说拉建材的卡车——”他故意顿了顿,嘴角扬起,“就是飞机大炮也开得进来!”
“嗬!单车都买不起,还飞机大炮呢!”牛浸塘外屋的古润飞捏着嗓子喊。这活宝平日就爱插科打诨,连三岁娃娃都敢往他□□里塞鞭炮。
场子里爆出一阵哄笑。古金荣也不恼,等笑声歇了才说:“有人问,要是挖到谁家的肉桂八角咋办?”他眯起眼睛,“咱们修的是山脚路,当年分田到户时就已有规矩——田上三丈不种树! 所以并没有肉桂和八角等经济林。但千万注意——挖出的土要拉到没田的荒地堆,别往山下田里倒,省得雨水一冲,糟蹋了农田!”
几个山主在暗处交换着眼色。原本攥紧的旱烟杆慢慢松开了——古金荣那句“田上三丈不种树”,像把快刀,直接斩断了他们讨价还价的由头。
最精明的古世昌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反正要占的山坡连着七户人家,谁当出头鸟谁吃亏。他偷瞄着斜对面的莫老三,发现对方也正缩着脖子往人堆里躲。两人目光一碰,各自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
倒是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支书吧嗒着旱烟发了话:“修路是积德的事。我那点山坡,尽管用!”几个老汉跟着点头,他们记得清楚——五八年修水库时,就是老支书第一个拆了自家祖屋。
月光照在会计的算盘上,那些没出声的山主们,各自在心里拨拉着小九九。
月光洒落在操场上的人群,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山坡上的茅草,沙沙的响,像是满山遍野都在窃窃私语。
“钱从哪来?人工又怎么安排?”终于有人喊出了大伙最关心的话。本来就寂静的操场更是落针可闻,连纳鞋底的婆娘都停了针。
古金荣不慌不忙地掏出个小本子:“修路分三段——第一段国道至三坪路段,第二段三坪到牛肚屯,第三段牛肚屯至牛浸塘村外屋段以及里屋段。每家至少出一个劳力,多出的记功。”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开工时不来劳动力的,一天罚十块!”
“十块?!”卖油郎老吴差点从条凳上跌下来,“我榨一天油才挣五块!”
“上山剥桂皮一天也就四块。”杀猪的张胖子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这罚得比赚得还多!”
古润森嗒着卷烟嘀咕:“是从里往外修,还是各修各队?”
“按理该从三坪口往里推。”李老师扶了扶眼镜,“不过...…”他瞥了眼交头接耳的三坪村民,后半句咽了回去。
“要我说,各队修各段最公道!”牛肚村的李木匠突然嚷道。他婆娘在底下猛扯他衣角,可话已出口,像颗石子砸进了池塘——
“就是!三坪才几户人?凭啥让我们牛肚的多出力?”
“那我们牛浸塘的路段谁修?”
“你们不走我们的路?”
争吵声里,会计的算盘珠子越拨越响。古金荣冷眼看着,突然抓起搪瓷缸往桌上一砸,“咣当”一声震住了全场。
“五八年修水库,饿着肚子都干成了!”他指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如今为子孙修路,倒算计起谁多谁少?” 他顿了顿,“如果你们非要这样算计,那么就决定各自修各自那段好了。”
此时月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的。不知谁家娃娃突然哭了,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划破了夜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