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天一亮，原野露曙色。

我就动身。我知道你在瞭望。

我行经森林，我行经山泽，

我再不能长此天各一方。

我注视着思念踽踽地走，

什么也不闻，什么也不见，

怀着忧心，俯着背，交叉着手，

白昼，我觉得如同黑夜一般。

我不看直下江流的远帆，

也不看落日散成的彩霞，

几时我到了，就在你的墓前

放下一束青枝和一束花。

——[法]雨果《明天天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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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度过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几天。虽说奥斯卡对待克里斯蒂安的欢欣时常以沉默作答，但法国人却依旧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快乐。他不在乎同性恋者的不洁与亵渎，好在他心爱的恋人也一样。这真是一段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日子。

关于他亲爱的奥斯卡，因为加重的伤势，多数时候都会感到无能为力，期间经历了可怕的高烧、昏厥、呕吐，清醒后时常感到愧疚。他第一次当着克里斯蒂安的面流下眼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羞耻。

“别哭，亲爱的。这里除了我，没有什么人在。更不会有谁能够嘲笑你。”克里斯蒂安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匆忙地替他擦洗后，便将奥斯卡抱在怀里，直到对方蜷缩在那里慢慢平息了哭声。

“明明这里更需要照顾的人并不是我……”

那或许是高傲的奥斯卡第一次在谁的面前露出无助、动摇的姿态。他咳嗽几声，湿润的绿眼睛流露出毫无掩饰的恐惧与悲哀。

“你在害怕，克里斯蒂安，即使你照顾我的心情，极力否认也没用。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什么誓言都无法向你许下……因为我不想对你撒谎。现在我不再聪明，不再漂亮，就连‘我爱你’这种最简单的情话都无法说出……那对你太残忍了。我的痛苦无关紧要，可是我怜惜你。我为我之前的猜忌感到抱歉……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居然会觉得你像个毫无自知之明的窝囊废，说不定会为了自己就背叛包括祖国在内的一切……如果那时我还能走动，我会蛮不讲理地打倒你，就像拷问战俘一样鞭笞你。甚至在你对我告白的那天，我也想过推开你，趁你睡着的时候爬进海里自杀……”

可怜的奥斯卡。除了演讲，或许他从来没一口气对谁说过那么长一段话。

“别这么想，本就是你更需要被照顾，而我也是心甘情愿依恋着你的……要是您不愿意说爱我，那就让我来说。我爱你，亲爱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也最可爱的人了。”

他感受到奥斯卡的身体上传来的颤抖，放在自己掌心的手指也几不可查地移动了一下。他在无人察觉之时被心灰意冷所摧毁。法国人敏锐察觉了他的心情，把手背放在唇边吻了吻。

“克里斯蒂安。你今后，还会遇见很多人……比我好得多的人。到时候，你再去吻他们，牵着真爱走入婚姻……”

“不会的，我只会吻你。”

“那么，你喜欢孩子吗？”

“我这一辈子只要你。所以抱歉了，我不会有孩子的。”

“……我只是问问你，假如。”

奥斯卡哀怨地瞥了他一眼。但克里斯蒂安知道他的心情已经好了下来。

他只爱抚过亲爱的奥斯卡一次。这不是因为他不再迷恋恋人的温度了，只是因为不合时宜的性会削减对方的生命力。

今天距离我的爱人从天而降的那天，过去了差不多一周。克里斯蒂安心想。谁能想到呢，我们已经结识接近一周……要是之后还能这样结识下去就好了。

“他简直就像小猫一样……”法国人忽然心生怜爱，忍不住笑起来。后来他甚至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沙滩上真的画了一只小猫，指给飞行员看。

奥斯卡一声不吭地看了很久。克里斯蒂安画完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是哀伤。

“真可爱……谢谢你，克里斯蒂安。你总是这么照顾我，绞尽脑汁地让我开心，这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没关系的，那本就是为你而画的。那么，你猜猜看，它有着什么颜色的眼睛和毛发。”

苏格兰人微微眯起有些迷茫的眼睛，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克里斯蒂安投降了。

“抱歉，我猜不出来了。这一次，你就让我作弊吧……”

在这片荒废的战场上，他已经竭力设想了所有可能性，却没有找到能让两个人都幸福的解法，甚至其中一个幸福的也没有。绝望比崩溃的健康更加迅速地粉碎了他。他的意志摇摇欲坠，已经无法解开最简单的智力游戏。

“其实，我……我还没有想好答案。”

克里斯蒂安失落地垂下脑袋，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眶不由自主地有些酸痛。

“原本我想着，你告诉我是什么样，它就该是什么样的。不管你说什么，答案都是对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会选择放弃。”

他紧紧握住心爱之人的手，小心倾听微不可查的呼吸。奥斯卡好像什么都没听清，往他的身边依偎得更紧了些，向他露出礼貌而歉意的微笑。

“其实比起说遗言，我倒是更愿意给你留封遗书。”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啊，听到这里，克里斯蒂安好像又要流泪了……

奥斯卡没有熬过这个晚上，在第八天黎明来临前停止了呼吸，体温慢慢降低到跟周围的空气一样的温度。第二天早上，惆怅若失的克里斯蒂安在只有十几米远的沙滩上看到了自己昨夜画给奥斯卡看的小猫，那份没能被死者带走的礼物。

有只颜色跟沙子一模一样的小螃蟹从小猫的耳朵上面慌慌张张地跨过去。法国人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迈着细细的小腿飞速移动，在沙子上挖了个微型战壕，把自己整个身子谨慎地藏了进去。

克里斯蒂安想起了他心爱的奥斯卡。他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为什么，他的怀抱居然空无一物。

太轻了，轻得有些反常。但心灵却比一切都更沉重，几乎要把他的精神压垮在地上。

或许这就是战争，没有任何礼貌与优雅可言，有的只是生离死别，今天婚礼的誓言就成为了明天葬礼上的悼词。

很咸的眼泪落在更咸的大海里。回应他的没有心爱之人优雅而柔和的嗓音，只有远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哗哗的海浪声。